2013年6月6日 星期四

【藏鋒】 二十七(完結)

【第九章】

  薄暮,霞光紛染,俞賢站在沁華峰頂,俯覽山下翠綠。

  只見暖風悄然拂身,帶起一襲白衣飄揚,風間,隱然夾帶數聲輕語喃喃:「……紫陌如故,亂石依舊,豈知緣處竟就覆亡路,繁華一朝無?傾心欲消家門恨,到頭卻是怨難彌全、情難收,左右……難定奪……」

  俞賢側眸,遙望半山處突出的懸臺,神色,盡顯黯然。

  自通天臺之變算起,已過了近一個月,當初出行的官員和將領早已還京,不僅辦了國喪,還緊鑼密鼓地籌謀新帝即位事宜──盛明遠自然也在勞心勞力之列。

  俞賢藉明遠忙碌之機,成功躲了明遠一個月,暗裡,還讓離然做了今日的布置。

  他慢步離開峰頂,走向懸壁,坐在崖邊大石上,等著。

  崖底石穴,便是他和明遠初遇之處,坐在這兒,俞賢便覺得像是回到初見之地,心裡不免波瀾起伏。

  「明遠……快到了吧。」在峰頂時,俞賢便瞧見遠處有一黑點朝山而來,他想那興許是明遠,所以才走下山峰,來到此地──他給明遠的留書上,正是讓明遠到這斷崖來。

  崖下,他讓人鑿了洞、做了手腳,並讓離然守在山道,策應謀算施行

  「想來,也是有些對不起離然。」俞賢歎到。

  今日的計劃,離然初時萬分反對,若非他再三保證會即時離開,不會枉送性命,離然壓根不肯替他張羅。

  只是……

  他其實早就決定,將他遲遲無法做出的決定,交由明遠,交由天意。

  「子齊!」





  俞賢抬眸,只見明遠氣喘吁吁的,從山道上大步邁至他面前。

  「你來了。」俞賢平靜地道。

  「我以為你入夜之後才會來,你這新晉的慎輔大將軍逃了國宴,不怕新帝怪罪麼?」

  明遠重吐出口氣,責怪般地說:「你特地讓人在大典進行間遞書於我,我又怎能安心赴宴,放你一個人在這遠處苦等?」

  「來這兒,不過是一時興起。」說著,俞賢轉開頭,眺望崖外:「大仇得以盡報,怎麼說也是多虧了你,當初若非在此碰上你、救了你,恐怕昔日困局,我也難逃一死,更別說替親族雪恨。」

  「如今,你已替我結果了所有主謀從犯,我……也該實現承諾才是。」

  俞賢垂眸,低道:「我覺得,在這兒將自己給你挺好,你看呢?」

  「……不急。」明遠沉默了半晌,卻是搖頭:「當初,我還答應你要洗刷大帥和眾位將軍的冤屈,等我完成這點,你再實現你的應諾。」

  俞賢這段時間已盡力掩飾自個兒的情緒,卻依舊讓明遠察覺到不妥。

  明遠說不上問題出在哪兒,但已認定這感覺並非是他的錯判,所以,他寧願按捺下心裡對俞賢的渴求,多等上一段時日。

  不過……俞賢不願等。

  「冤屈什麼的……我不在乎了。」俞賢淡然道,轉瞬,卻澀然苦笑:「明遠,你拒絕,莫非是真想要我如回京前那日所說般的,求你麼?」

  明遠一愣,立刻否認。

  「那麼。」俞賢拉過明遠的手,輕輕將那寬實的手掌按在肩頭。「你不用再等了。」

  俞賢靜望著明遠,眼中的堅持毫不掩飾,彷彿在試探明遠容忍他的底線,試探明遠踏上高位之後,是不還會願意遷就他的妄為。

  若明遠堅持己見,他只得留明遠陪他坐著多看一會風景,等危難上門,隨造化定生死;但明遠若願意遷就於他,他便會無怨無悔地依當日所言,將全身全心交給明遠後,攜明遠手共赴黃泉;而……

  俞賢眼神一黯,沒再想下去。

  在他看來,第三條路……是他和明遠最不可能走的。

  「……闔眼。」明遠沉聲。

  見俞賢神色微黯的明遠,以為俞賢是為了他的猶豫心生哀思,心一緊,自然就顧不得懷疑。

  所以俞賢一閉上眼,隨即感覺到唇上覆過微溫。

  那緊貼的溫度著實乾澀,但隨之而來的吮舐卻極其溫柔,就連以往侵略般的探索,在此時都成了為安他苦悶的撫慰。

  俞賢沉浸在明遠的氣息裡,雙手緊攀著明遠的臂,輕顫。

  這一吻,讓俞賢真切地明白,無論明遠是否曾做過什麼,明遠都是真正地在乎他的。

  想著,俞賢突然感覺眼眶……有些熱。

  「子齊……」明遠嗓音乾啞,掩不住情動之態。

  俞賢喘著氣、睜開眼,濛濛霧光中,卻見明遠望向他的眼裡透著掙扎、透著猶豫。

  「怎……麼?」俞賢嚥下滿盈的唾沫,問。

  「從邊疆回來前那日我問你的,你還記得麼?」

  俞賢當然記得。

  他不明白明遠為何選在此時問他,但他知道,明遠必然是要同他尋一個答案。

  「你是否也記得那日,我曾問過你什麼?」俞賢反問。

  明遠蹙眉。「我說過你用不著擔心,我這輩子決不會棄你。」

  俞賢搖頭,抬手撫平明遠眉眼間的煩悶之色。

  「沒在擔心。」他說。「只是那日,我還有許多話埋在心裡,沒和你說分明。」

  「……什麼?」

  「和你認識快二十年,就算近幾年來你的作風有些變化,可你的性子,我還是了解一二。」俞賢頓了下,見明遠聽得專注,便繼續說了下去:「你若認定一件事,便不容自己放手;但你如果決定放手,就不會再三心二意,不會回頭。所以你說你不會輕易扔了我這點……我相信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,那日你為何窮問不捨?」

  「我相信你不會輕易棄我,也相信你一但棄我,便再不會朝我回眸。待到那時,我必早已屈服於你,屆時,朝夕在你眼皮子底下,卻得見你對我視若無睹……你要我如何自處?」

  「……所以,你希望我放你走,任你從此海闊天空,得以再覓良伴?」明遠問到,語氣裡摻了不快。

  明遠再忍讓俞賢,也不能接受俞賢在他倆關係還無礙前,就先想好該怎麼擺脫他。

  「不。」

  見明遠想岔了,俞賢立刻出言。

  「屆時我走,只會走一條路。」俞賢挺直了身軀,淡然一笑:「我會去踩遍我曾踏足的戰地,祭過往昔、了卻回憶,在那之後,我會回到這沁華峰下,回到我和你初遇的石洞裡,傾情一書、暢醉幽夢、縱心……歸去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假使真有那日。」俞賢音清然且微,卻堅定地繞入明遠的腦中,盤旋而據:「我只盼你走盡人生路前,能有一朝想起我倆幼時相逢之景,令你興起重遊此地。明遠,若有緣得你遇我絕筆……」

  「我情,無憾。」

  明遠愕然,不敢置信。

  「你……當真?」

  俞賢沒有回話,只是抬手攀上明遠的頸,再次印以一吻。

  初秋,風已微有涼意,然而山腰勁風,卻已然吹不滅激盪的情緒。

  兩人毫無章法地扯著彼此外衣,將滾燙身軀貼得更為緊密,一切懷疑、一切算計,都暫時在傾情之中,被拋諸腦後。

  他終於,得到他最為渴望的人。擁吻之時,明遠忘情地想。

  俞賢偶然睜眼,見明遠欣然沉醉之態,心裡更是悲喜交雜。

  若他和明遠有來世緣份,他望來生,能無今生波折。俞賢想著,徹底放鬆了心神、闔上眼,沉入明遠的擺佈之中──他如今能做的,就是在剩下的時間裡,讓明遠盡情盡興。

  孰知,明遠吻落俞賢頸項,在俞賢頸側種下一個印記之後,卻毅然停了動作。

  等了許久,一直沒等到明遠動靜的俞賢,猶豫地睜開眼睛;而他一睜眼,便瞧見明遠鄭重地凝視著他的神情。

  「怎麼?」俞賢不解。

  「我想要你。」明遠說。「……可有一事,我必須在那之前讓你知曉。」

  俞賢默然,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應。

  「你,殺了我吧。」明遠盤膝坐於俞賢身前,平靜道。

  「……為何?」

  俞賢面露驚色,心裡,卻十足茫然。

  明遠為何突發此言?

  方才發生了什麼他沒注意到的事麼?

  「當年謀害一事,我亦參與其中,除我之外,更還有榮國公等人輔我謀算。在我倆的約定裡,我該幫你報復的,自然也應包含他們……還有我。」

  「我無法朝他們動手,也怕這件事將來會被你知曉。與其讓你以後和我離心,倒不如我現在和你說開來,看你是願意念在你我情分上不再追究,還是寧願我死,讓來生定奪前緣。」

  聽明遠親口承認,俞賢心口驟然生疼。

  他原以為他已經接受了明遠的過錯,沒想到……他還是有那麼一絲殷切的盼望,希望明遠能和當年之事無關。

  「……我父親,待你不薄。」俞賢悶道。

  「我感激俞大帥,但明禮是我親弟弟,我更得幫他。」

  「這麼說來,你弟弟已成東煌之主,若有一日他要我性命,你……也會照做吧。」

  明遠搖頭。

  「我在乎的人就屬明禮和你,無論如何,我都會保你安然。」明遠說著,輕執俞賢手掌,撫過俞賢腕上淺痕,歎到:「當年疏忽,使你不幸遭罪,我已歉疚非常,怎可能捨得讓你再逢苦難?」

  「……」

  罷了。

  俞賢吐出心裡憋著的悶氣,收回手、拾起外袍,緩步踏出高崖,順著山道向下行去。明遠愣看著俞賢的背影,一時間不知道俞賢此舉是何主意,只得隔著一小段路地綴在俞賢身後。

  天色,漸漸暗沉。

  俞賢直走到山間岔道,沿著另一條小路走上另一個小丘頂,才停下腳步。

  「子齊?」明遠低喚。

  然而,俞賢只是目不轉睛地望著一個方向,沒有回應。

  明遠隨著俞賢目光望去,視野所見盡是暗沉之色,早已難分山翠草綠。

  他自然不會以為俞賢只是想換個地方賞夜景,於是他仔細觀察,良久,才隱約覺得俞賢是在看方才兩人所立的半山崖。

  正當明遠猜測不斷時,遠處悶聲突起。

  「砰!」

  斜壁先見煙塵瀰漫,緊接著,那突出的高崖便逐地斷裂,轟隆聲連綿作響、山石接連不斷地摔落,有些砸上下頭山道,毀壞了往來行徑,有些卻是直接跌至峰底,碰的一聲,粉身碎骨。

  若那時兩人還在崖上,必然……

  明遠駭然回眸,只見俞賢面上一片雲淡風輕。

  「我本來以為,你不可能和我坦承。」俞賢眼看山崖消亡,不知怎的,壓抑多年的煩悶,卻是在此之間跟著消散。

  「你……知道?」

  俞賢一瞥明遠,見明遠瞠目結舌的模樣,心中不由得大快。

  「慎輔大將軍,你還敢要我麼?」俞賢挑眉,狀似挑釁地道。

  「好你個俞賢。」明遠失笑。

  明遠雖仍驚悸著,卻不願在俞賢面前落了下風,故伸手攬過俞賢腰身,狠狠將俞賢緊鎖在側:「我既然得你願意和我死在一塊兒,我又有什麼好不敢的?」

  「那麼,你得記得,別有一日再讓我發現你對不住我,否則……」

  明遠摀住俞賢的嘴,堅決打斷了俞賢的臆度。

  「不會有那麼一日。」明遠說。

  俞賢低笑,輕倚著明遠,問:「我想知道,你為何突然想和我說明白。」

  「只是覺得可以一賭。」明遠聳肩,道:「你重情,既然對我動了真心,想來不會捨得殺我。而且……就算你一時惱極了要殺我,我倆不也都沒帶利刃麼?你手無大力、又無利器相助,自然能緩上一緩,等緩過你的氣頭,你大概還是捨不得的。」

  俞賢翻了個白眼,沒好氣地給了明遠一拐子。「我剛才真該罰你一個人在那崖上站。」

  「你就當沒聽我說過吧。」

  明遠乾笑數聲,擁緊俞賢;俞賢則豁然一笑,枕著明遠的肩,闔上雙眸。

  意沉心轉,俞賢腦海裡,已不再見昔日滿門繁華崢嶸。

  於他來說,那些個算計、斟酌……都已然過去。

  他只願他和明遠,能從此安處於世,笑談餘生。


《全文完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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