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末春初,即使在大白天,也仍有些冷風凍肌、寒水徹骨之感。
然而在小鏡湖這人煙極罕之地,卻有一個人,常在廣袤的草屋前空地上舞拳弄劍;還有一只妖,幾乎整日泡在離草屋有段距離的湖水裡,僅露出顆頭、神色委屈地遙望草屋。
那人,是從外頭村裡掏到把劍的子泉;而那妖,自然是始終無法適應被衣服裹得緊緊的鏡。
自從往外頭走過一趟,掏到些派得上用場、可以打發時間的東西後,子泉就不太管鏡,總任著湖妖縮在水裡,偶爾想說話才過去聊個幾句。
鏡則不然,雖然他想要待在湖裡別離開,但總不能如願。
每當他遠遠看見子泉弄出新花樣時,他就是會耐不住骨子裡的好奇;偏偏子泉大多時候都不往湖畔湊,使他往往只得忍著熱,主動去和子泉搭話。
「你就是喜歡泡水裡,才遲遲習慣不了。」
臘月最末一日上午,子泉慣例地練完基本劍式後,難得走到湖畔,坐在鏡的面前和鏡閒話。
「天都要漸漸熱了……」鏡仰望子泉,語氣十足煩惱。「真的不能──」
「不能。」子泉知道鏡想說什麼,於是伸手彈了鏡的額頭一記,打斷鏡的話。「前幾日你硬扯著我說話時,不是得意地告訴我,已經找到方法能使你離開湖以後,也不覺得熱麼?怎麼才過沒幾天,就又把主意打回少穿幾件上頭?」
「嗯……」鏡垂下頭,將臉靠在交疊於湖岸邊的手臂上,悶應了聲。
「……怎麼?」
「練習時是挺順當的,可每次實際用上的時候,總會因為不小心愣神,而忘記繼續用靈力維持住控制。」
子泉挑眉,略微睜大的眼睛裡透出恍然──難怪近幾日鏡待在他身旁時,常會突然露出懊惱、煩躁之色。
「這一樣是因為你不習慣。」說著,子泉抓住鏡的上臂使勁一拉:「來。」
鏡大多時候都依從子泉的話行事,此次也不例外,只聽子泉一喊,他問也沒問地就先讓子泉將他帶上岸邊。
「……熱。」剛上岸,鏡就大有再跳回水裡的衝動。
「你不是一直想知道,三天前我從外頭村子那兒帶了什麼回來麼?要是你現在選擇回到湖裡,我可就不告訴你了。」子泉利誘完立馬鬆手、轉身,面朝草屋邁開步伐。
他知道兩相比較下,鏡會選擇跟上他,好滿足延宕三日未得解的好奇。
「沙沙……沙……」
果然,鏡踩著草地快步跟了上去,在與子泉並肩而行時,問到:「子泉,你真願意讓我知道?」
「我何時說話不算數?」
「是沒有過。」鏡偏頭,納悶地望著子泉的側臉又問:「那……為何得今日才告訴我?」
子泉沒有回答,然而鏡卻難得敏銳地發現,子泉的腳步在他那麼問時,近乎微不可查地頓了一頓。
看來不是開心的事。這一點,鏡約有九分的肯定。
至於是為了什麼感到不開心……鏡猜,或許又和蛇妖有關?
想到這兒,鏡隨即不再說話,保持安靜地在子泉身旁朝前走──和蛇妖相關的問題,鏡已經碰多了,早累積出應對的經驗。
「你整理下空地。」
直走到草屋前,子泉才停下腳步,開口。
「好。」鏡應到,見子泉踏入屋內後,才轉道草屋外右側。
兩人所謂的空地,不過是草屋外某處五尺見方的區域,而這區域還是子泉病癒後,為了能夠較為安全地堆起篝火,才要求鏡和他一起清理出來的地方。
說是整理,其實也費不了多大工夫,只是把上回燒盡的草灰聚起,挪到草叢裡堆著,再找些能燒的草稈、細枝,堆到上回沒燒完的木架上罷了。
待到鏡整理完時,子泉已拿出火石等著,一旁還放了個蓋著的木箱子。
鏡抬眸一瞥日頭。「還沒到正中午呢。」
「只差半個時辰。」說著,子泉「啪嚓」一聲點燃了篝火,而後席地而坐,也示意鏡別再站著。
鏡蹙眉,往後退了一步才坐下。
「我說過,你得習慣。」
子泉拍了拍身旁的位置,要鏡往前靠。「我明白湖妖天生討厭熱,但我也解釋過你非得適應的原因。你以後總有機會和外頭的人接觸,等到那時才想要試著穿著得體,根本來不及;現在讓你用你說的靈力控制法門,練習長時間維持你喜歡的溫感對你有好處,懂麼?」
「我明白。」鏡回到,然而緊揪的雙眉仍未見放鬆。「……等會兒我再坐過去,一定。」
子泉沒有妥協。
鏡腦袋一轉,便想到沒多久前,子泉用來讓他離開湖裡的法子。「那你先說,為何今日才要告訴我『你帶了什麼回來』?說完我就坐過去。」
子泉終於是沒忍住笑意,瞇著眼低哼了兩聲:「果然是挺聰明的湖妖啊,才剛聽過一次,馬上就學會利誘的招了。」
「……我說錯了麼?」鏡不明白子泉為何而笑,「還是這麼說不好?」
「看情況,不過就現在來看並不算錯──至少我聽了不覺得不好。」語畢,子泉將目光轉回紅光搖曳的篝火處,頓了一會兒才又道:「鏡,你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,對麼?」
鏡想也沒想地回答:「對。」
「那你有聽說過,除夕麼?」
鏡覺得這詞似曾聽過,於是他再次給子泉肯定的回答,並道:「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。」
「除夕是一種節日,說的是每年的臘月最後一日,就像是今天。」子泉回到,神色略顯愁意。「在人類的習俗裡,即使是離家千里之外的人,都會算好路程、在這個節日回到家裡,和親人團聚。」
子泉伸指在地面上,寫出「親人」二字給鏡看。
「親人……」鏡低喃著,看著子泉寫出的字思索了好一會兒,才試探地再問:「是指青麼?」
子泉搖頭並回望,「青若還在,他自然算是。」說著,子泉又在地上寫出其他的字眼,「但我指的,是父母、兄弟姐妹這些人。」
鏡邊看,邊把子泉寫下的字記在腦海裡。
這個月來,子泉常會寫一些字給他看,並告訴他那些字是什麼東西、或是有什麼意思。起初子泉寫給他看時,他記得有些辛苦,得一遍又一遍地在地面上寫著、在腦海裡想著,才能將那些筆順記牢;可是當他日夜不休地練了千字、萬字之後,再看新的字眼時,他就不覺得像是一開始那般困難了。
「既然除夕得和親人團聚,你為何沒有回去?」
原本鏡以為子泉失去青後,已經沒了團聚的對象,所以才沒問這個問題。現在,既然知道不是那麼回事,他自然對此心生疑惑。
「我不能回去。」子泉淡道:「你知道我因青判出門派,故而遭師門追殺。當時我被迫墜入荒川,那些受命追殺的人馬雖親眼見到,心裡也覺得我百死無生,但是他們終究沒有看見屍首,無法肯定我的生死。以他們的行事作風,在那之後他們只能沿著荒川向下游搜索,並派人到我家裡附近盯著。」
「我若回去,先不說會暴露在他們眼皮子底下,得再次逃命;那些門派中人若有行事較為激烈者,興許還會將事情牽扯到我家裡人身上,危害他們性命。」子泉望著地上的親人二字,低歎。
鏡不愛看子泉愁悶的模樣,但他一時間,也想不到話來轉移子泉的情緒,因此他只能看著子泉,跟著安靜了下來。
「不說這個。」這回子泉倒沒有在情緒裡陷得太深,沉吟不過幾數,他便抹去地上的字跡,轉身開了木箱,從裡頭拎出一只肥碩的公雞。「在我家裡,每年除夕夜的桌上都會有道全雞。我不大會料理,不過還是想弄些相似的形貌全個念想,順道給你開開眼界……你應沒吃過雞吧?」
「沒有。」鏡探手撥了撥公雞身上五顏六色的雜毛,疑惑地問:「這東西上頭那麼多毛,也能吃?」
子泉嘴角微抽,解釋到:「毛不能吃,但肉可以……」說沒兩句,他便察覺鏡臉上的困惑未減反增,見狀,他當機立斷地放棄說明,直接從箱中拿出把微鏽的寬刃刀,拎著雞隻讓鏡跟他走。「你先看著,等會兒還有問題再說。」
「好。」鏡毫無異議地跟著子泉,走到湖與支流的交界處。
而後,他就蹲在子泉旁邊,看子泉拔了那只雞的毛、頗開雞的肚腹,最後還把牠浸在河水裡,翻來覆去地洗刷了好一陣子。
等子泉清理完雞隻,回到篝火邊弄好烤架,並將頭尾對穿的雞隻放在火上烤時,鏡才開口問到:「這得燒多久?」
「不曉得,我也是頭一次自己動手烤。」子泉聳肩,坐下後又從箱子裡拿出一小甕子,撕開封紙後往雞上頭淋了些許。
「這又是什麼?」鏡還沒湊過去,一股從沒聞過的味兒就飄進他鼻中,讓他聞著有些茫乎。
子泉捧著甕子湊到嘴邊,仰頭灌了一大口後遞給鏡,道:「酒,不錯的東西,你試試。」
「酒?」
鏡眨眼,想了想子泉方才的動作,學著那豪邁的模樣也往嘴裡倒了一大口──那炙喉的酒液一入口,馬上嗆得鏡眼眶泛淚、猛咳不止。
「咳、咳咳……咳……」
子泉早有見機地救下鏡手裡的酒甕,放穩後,見鏡面色通紅、有別於以往面色清冷的狼狽模樣,忍俊不禁。「如何,喜歡麼?」看著,他故意問到。
鏡暫且回不出話來,只是難受地頻搖頭。
酒剛入腹,帶給鏡的感覺就是最直接的燒熱,平時外頭的微溫就能讓鏡覺得渾身不適,更何論這種由內而生的熱感?況且除了熱之外,這酒還讓他的腦袋暈呼呼地發眩……
不喜歡,他太不喜歡這感覺了!鏡想著,奮力睜大濕潤的雙眼瞅著子泉。
「沒事,坐會兒就好了。」子泉沒想到鏡的反應挺大,他倒是有心想幫忙解決,但他也拿這狀況沒辦法,只得有一搭沒一搭地出聲安撫著。
一刻鐘後,頭一次喝酒的鏡,終於稍稍覺得好過了些。
「難喝。」他緊揪眉頭,瞪著子泉手中的酒甕忿忿地道。
子泉再次失笑,往常冷硬的面色倒在此日幾付東流。「真沒想到,湖妖對杯中物的接受程度,也和蛇妖差不多。」
「杯中物?」
「酒。」
鏡抿唇,又瞪了那深褐色的甕一眼,才問:「青也不喜歡酒?」光聽到這點,他就覺得他會喜歡蛇妖。
「真要說的話不是不喜歡,而是不能喝。」子泉俯首盯著酒罈,指間摩娑著罈上粗糙的緣口道:「蛇妖與酒無緣,如果是淡點的還好,喝一小口頂多就昏睡過去,沒有大礙;可若是不小心碰上烈酒,那一口,就足夠使他現出原形。」
想著,子泉神色怔然。
「青一定很好吧?」看子泉沉鬱的模樣,鏡不禁脫口道。
這問題早已在鏡的腦袋裡停留了好些日子,然而一直以來他都覺得不該問出口……他本想理清原因再問的,沒想到今天倒是沒來由地就說了出來。
「若不是如此,你不會這麼想念他。」最突兀的那句話都問了,鏡索性把接續的疑問一併道出:「青生得很俊麼?還是有什麼過人之處?」
他一直很想知道青的全貌,無論是樣貌、性格還是喜好,他都想明瞭。
至於原因……他不曉得。不過鏡猜,那或許是因為他好奇他和其他的妖有什麼不同,又剛好他迄今只聽聞過青這一只妖的緣故。
「……」聽見鏡的話後,子泉沒有抬頭,只是停下手中的動作,彷彿陷入思緒之中。
鏡沒有催促,他耐心等著,也盼著子泉的回答──他希望子泉會告訴他。
「青很好。」過了許久,子泉才以極低、極輕的聲音說到:「他有些天生的小聰明,可又有著更多不解世俗的率直。碰上喜歡的事物,無論方法是好是壞,他一定竭盡全力去得到手;而如果碰上討厭的東西,他也會想盡辦法除掉,省得看著鬧心……」
說到一半,子泉突然又啞口。
「還有呢?」
鏡問,卻聽見子泉惶惶地喃到:「為何……不過三兩個月而已……」
「嗯?」鏡傾身,肘輕靠地面撐穩身子,側仰著頭將子泉的表情盡收眼底。
他瞧見的表情,複雜得讓他無法辨明。
「訣別那日發生的一切我依然牢記,可為何沒多久,明明才沒過去多久……我卻已經記不得……」越說,子泉的嗓音越漸喑啞。到後來,鏡幾乎是將耳朵貼在子泉喉側,才勉強聽出最後幾個字。
「青的形貌……為何我已經……記不清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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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低調放一下印調+預定表XD
明後天再來乖乖發正式版的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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