挽袖,少年持筆輕沾黑墨,一筆淺渲落紙,數劃挑勾出在他記憶中的身影的輪廓。
  窗外風拂,吹起少年黑順長滑的髮。他放筆,一手輕按已幾乎完成的畫,另一手挑起隨風舞動的側髮,勾放回耳後,不讓青絲掩住他凝畫的目光。
  少年溫月的畫功仍有些不純熟,但已能見出畫中人那栩栩的精神。儒雅的笑中,帶著溫月記憶中一貫的認真與堅毅。
  憶著,溫月輕從懷中拾出一只約掌心大小的假偶。
  偶以茅草柄做出人形,染黑的茅草尾摺成髮,數塊碎布相綁披成人偶的衣,在碎布外邊,還串上一整片以柳絮黏出的白氅。
  溫月的心緒懸在回憶裡,想念著,且情不自禁地鬆開按著紙的手,攏著草偶,輕撫。
  剎時,風颳過桌案,震顫的畫紙掀翻了墨瓶。
  瓶倒,液散。
  溫月怔然,愣看那黑墨暈掩過畫中人的髮、畫中人的額、畫中人的臉,並繼續往紙底端蔓延。「六……六……」輕喃的聲音仍有些稚嫩,而同樣稚嫩的面孔卻含著泫然。
  恍然間,他的心神飛回兩人初見的日子,那不過是……約莫八、九個月前的事。
  天漸轉變的炎夏之末,他的父親溫琮突然請了個舞樂班子到家裡來,讓如他兄長般的雲和他在一旁聽奏。
  那班子演曲的感覺還算不錯,卻不到讓人驚詫地精湛,溫月本以為這是父親突發的興致,沒想到父親卻反常地讓他們留在莊裡一段時日,給他們暫住在莊裡的某一別院。
  別院離溫月住的地方僅隔了一個迴廊與草埔,他在房裡便隱約能看見那別院的景況。溫月仍少,不免有些好奇心,於是在練功之餘,他偷偷觀察了幾回,大抵認熟了幾個固定上場的、較年長的人,還有幾個年幼或與他年齡相仿的少年少女的面孔。
  但,僅此而已。溫月的好奇心尚未掩過他對於習武的專注,比起去探究那些人的情況,他更願意讓自己快些變強。
  因為他想擁有能幫上父親的能力,他想看見父親滿意且欣然的笑顏。
  然而數日之後,他的父親卻遣人喚他到別院去。
  溫月到時,那班子的班主正與溫琮交談,而班主身旁站著一個似乎比溫月年長個幾歲的少年……或者該稱之為青年。
  那青年本來專注於溫琮和班主的談話,但看見走向他們的溫月後,隨即一臉興味地改望溫月。
  「魅,過幾日,你和他們一起離莊,去外頭長點見識。」溫琮淡漠地開口,清冷的眸稍瞥。
  溫月一聽溫琮喚他的稱呼,便知這大概又是父親給他的考驗。以往,父親也曾讓他出外做許多他到現在仍不明所以地事兒,有時他做得好,父親的神情便顯得溫和且醉人,但若是他做得不甚理想,父親的神態便會比平常生冷。
  他不知道這次是要做些什麼,但並不妨礙他此刻的表現。
  溫月依著溫琮以往的教導,揚起溫順的淺笑,含首道:「魅兒知道了。」
  溫琮輕點頭,與那班主多談了幾句話後便轉身離去。
  鑲著藍紋的白紗衣因風飄擺,溫月想抓,卻如往日般微怯地垂眸。
  他始終不敢,喚住他那俊逸地有如仙人般的父親。
  「麻煩您多關照。」變得沉悶許多的情緒使溫月不敢再想,他帶著淺淡的笑向那班主躬身。
  班主是個笑容滿面且溫和的中年人,有一些發福但不會太臃腫,他笑著彎腰,輕拍溫月的肩:「魅兒,我叫你魅兒行麼?」
  「行的。」溫月微傾頭,笑應。
  「魅兒,我讓小六帶你認識班裡的孩子,你也別太拘謹,跟他們一樣喊我班主就行了。」班主拉過一旁的青年,「有問題就問小六,小六解決不了的可以來問我,懂不?」
  「懂得。」溫月溫順地點頭,繼續聽班主對班子的簡略介紹。
  待班主離去,溫月轉而望著青年,青年不曉得神遊到哪去了,溫月想想,還是微笑著先道:「我姓夜,單名魅,以後請多關照。」說罷,他一樣微鞠了個躬。
  「姓夜名魅?真是怪異。不過怪異的還是那個養父,居然說要讓你進來學些東西……他到底是想讓你在班裡學什麼啊……」青年無意識地碎念著,話說完,才意識到他恍神將人給晾著了。似是為了賠罪,青年回以一個萬分燦爛的笑,「魅兒,啊,我這麼叫你不會在意吧?往後有什麼問題問我就是了,我會盡力回答的。」
  從青年的話裡,溫月辨出第一條關於「自己」的消息。
  他,是父親大人的養子。
  「謝謝。」記憶住父親給他安的身分後,溫月仰望略高他一顆頭的青年,漾出一抹淡和的笑。
  青年正介紹著自己。「……除了上代班主帶出來的大哥大姐外,班裡大多都會用收養順序叫名的,我是第六個,比較小的都叫我六哥,你也可以跟著叫,或者想叫我原來的名字──塵也可以。你應該會認字吧?塵就是灰塵的那個塵。」
  溫月眨了眨眼,無視塵一長串的介紹,逕喚:「六六。」
  「唔……魅兒啊……」被叫成六六的塵撓了撓頭,按著溫月的雙肩認真地想糾正溫月的叫法。
  「嗯?」溫月淺笑著側頭仰望,半瞇半睜的眼睛粲然地凝視著塵。
  和溫月對視良久,最後,塵無力地歎氣:「隨你吧……」
  風起,青年塵無奈地牽著面帶笑容的少年溫月,向著院邊的木房而去。
 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