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10月14日 星期四

【若夢千華】 第四、五章


【第四章】

  萬丈芒起,妖豔紅蓮映月。血染青石,腥味頓撲而至。

  甫定睛,溫月眼前即是這令他戰慄的景象。

  遊走過傾圮的木棚,掃視過燃燒的梁柱,溫月一步步踩踏上石階,一步步前進到熟悉的地方。「夢……麼……」咬牙,溫月已然知道此為何所。

  這是最後一次,琮令他出賣身體之處。

  也是最後一次……

  他被允許稱琮為父親之處。

  依著印象走到正廳前的園子,石地上躺著一具又一具的屍體,活著的,僅有三人。

  一人站著,潔白的衣袍未沾半滴血跡,冰冷的氣息環繞周旁。面容毫無表情,然溫月知曉那其實已透出諷刺與他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結。

  一人跪著,渾身浴血且衣著破碎,木然的表情已不知是震驚抑是苦痛。但溫月十分清楚,那副身軀沒有半點傷口,傷的……只是那顆跳動至今的心。

  一人倒臥在地,手緊按腹部的傷,憤恨、愕然都掩蓋不了那逐漸式微的氣息。可無論時間過去多久,溫月都曉得他不可能會對這人有半分憐憫。

  原先在白衣人未到之時,男孩的情緒是因以自己的能力完成白衣人的吩咐而開心。

  但之後,一切都走樣了。

  「是……你!」倒地的男子撐著身體跪地而望,瞪大的雙目顯出驚詫與厭惡。「所以這是……你和夏含嫣──」

  白衣人平靜地打斷了男子的話:「我從未碰過那女人。」而後,嘴角勾起一抹帶著諷刺卻又讓人感覺凍骨的笑。「原來哥不知道月……是你的兒子啊。也對,我記得哥對於近親之歡事是最感到噁心的,要是知道這事,怎可能與月交合呢。」

  男孩頓時感覺天旋,雖繼續聽著兩人的對話,腦海卻已被佔據。

  他,不是白衣人的……兒子?

  「不可能!」男子沙啞著聲音大吼,但吼完頓時力竭。「這一定……是……你們倆當初……的子嗣……」

  白衣人輕聲一笑,但表情毫無笑意。「以前,我為了你娶她。再為了你認下一個酒後亂性而出的孩子於我來說,又有什麼不能接受的呢。」

  男孩茫然地聽著,但越聽心卻傷得越重。

  他曾經以為,白衣人對他嚴厲只是希望他好;也曾經以為,白衣人讓他為他做事是為了予他磨勵。可如今……

  只是為了利用麼?男孩再無力量支持雙腿站立。

  「你!」男人咬牙,毫不掩飾憤怒地盯著白衣人。「……賤人。」即便難以發聲,他也仍撐著將兩字說出口。

  眼中毫不掩飾地透出冷意,白衣人淡漠地道:「哥這是在說那和你苟合數月的兒子麼?」

  「你們……都……」

  未等男子說罷,白衣人輕啟薄唇:「月。」

  男孩如偶般地起身上前,錯開男子的下顎,一手扯出濕滑的舌,從地上揀起血漬下仍泛銀芒的短匕,看似毫無用力地劃落,動作流暢且迅疾。

  直至半截斷舌被切下,男子才反應過來,瘋了般地哀吼,並無預警地跳起,張牙舞爪地撲向男孩。

  男孩輕巧地躲開,鬼魅般地閃到男子背後,反握匕首,以柄端使勁下敲男子雙臂肩骨。

  「啊啊啊──!」慘叫響徹天際,男子跪倒在地,兩條手臂於男孩狠絕的動作下徹底廢去,無力地垂晃在肢幹兩旁。

  白衣人冷眼旁觀,未做任何表示地看男孩一個掃腿將男子絆倒在地,繼續挑斷男子雙腳筋絡。

  無法再站起的男子僅能扭動著身軀哀鳴,雙眼充血地瞪視杵立他前方的男孩,以及於旁邊勾起一抹冰寒且刺眼冷笑的白衣人。

  「總是美人滿懷、留連溫柔鄉裡的你,想必不甘於如此結束性命吧。」白衣人湛藍的眼眸遊走於男孩與男子之間,「我不似兄長你一般狠心,向來很爲您著想,對麼?」話是問句,然而白衣人沒看男子的反應,只是瞥了男孩一眼。「我會給你一個痛快的,不過在那之前,就讓這段時日來你最寵的少年、也是無緣管教的兒子再服侍你一番吧……就算是,我給哥的餞別。」

  即便沒有命令的語句,男孩依然會意且聽話。

  溫月像是被凍住了身心,不眨眼、不離去,就這麼觀看這一場天大的鬧劇。

  對,鬧劇……但他心甘情願在其中賣命演出。

  男孩鬆手,銀刀鏘啷一聲落了地。滿是血污泥土的掌拉掉破爛得幾乎沒作用的腰帶,褪去身上唯一一件寬袍,雙腿分跨男子身軀兩側跪在地上。

  嫌男子的掙扎礙事,男孩於是點了男子的周身大穴,俯身,扯落男子下半身的衣褲,嘴含上垂軟的慾望,一手撫摸男子的根端,另一手沾了男子腹部滲出的血,往後探入等會兒要容納男子的密穴。

  男孩深吞吐著,令男子越來越難忽視被引發的欲求。而男孩見男子似乎動情了,也不管自個兒幾度裂傷的軀體是否已能承受,便伸出手指、直起了腰,果覺地向下坐落。

  很痛吧?但溫月知道其實並沒有什麼感覺……

  麻木以後即便再痛,也能夠將之忽視,假裝得好像事情沒有發生一般。

  溫月望著,見著男子眼裡的瘋狂與憤恨逐漸讓情慾取代,似是忘卻了苦痛,滿足地感受分身任那緊窒的甬道包納,並且任男孩的血與黏液為之洗浴。

  而隨他一道望著的白衣人,臉上的冷笑逐漸消散,恢復原來的平靜無波。木然地瞧男孩不斷擺動身軀,緊抓著男子的手悄然摸起方才擲落一旁的短刃,自男子背後抵住男子心口。

  男孩的臂略抖,卻仍很快地恢復平靜,他始終望著白衣人,目不轉睛地。即使男子被快意的激流掩沒,一個顫動噴發於他體內,男孩也只是靜默地動手,將鋒利的刃刺入男子的心臟。

  無視瞪大雙眼、抽搐幾下便斷了氣息的男子,男孩取回銀刃,鬆手令那龐大的身軀頹然倒地。

  恍若對眼角一閃而過的淚漬毫無所察,男孩顫抖著站起,即使自股間順腿流淌而下的濁物令他感到黏膩與難受也不聞不問,只懂得直望著白衣人。

  靜默地、徬徨地。

  白衣人冷淡地落下一句。「隨你要去哪。」旋身便走。

  「父親……大……人……」男孩怯喚,看也不看倒在地上的那個、白衣人說是他真正父親的男子──因為於男孩來說,白衣人便是他的天。

  天關護他是他的幸運,而天利用他……便是他僅懂承受的命。

  白衣人頓足,側身俯視男孩,道:「要跟我,就別再喚我父親。尹扇、溫琮兩個名,你愛喚哪個就喚哪個。」說完,也不管男孩作何反應,逕自踏步離去。

  聞言,男孩反而綻出一抹笑,搖搖晃晃地、拖著一絲不掛且疲憊至極的身軀跟了上去。

  如此的行為很是癲狂,然而當時的他只顧得不會被拋下。溫月自嘲地想著。

  而他也記得,當時除了琮和雲,再無其他人望見他這瘋狂的舉動,因為那宅第附近、幾乎全縣裡的人,都讓瀰漫於空中的醉香拉入了深沉的睡眠。

  可……為什麼呢?他為何會夢見這個呢?抿唇,溫月於夢中疲倦地闔眼。

  不知過了多久,他再次睜開眼,眼前映入的是尹桓正舉手要拍他的模樣。見他醒來,尹桓似乎頗為錯愕。

  「月兒……怎麼醒得這麼快?還不到兩個時辰哪……」

  「是……麼?」溫月撐起身體,呆望著窗外。

  經過短暫休息後,他的氣力其實已回復了大半,只是,方才的夢讓溫月無論如何都覺得心裡不是很舒坦。

  「還很難過麼?」尹桓誤解了溫月的神情,擔心地攬抱溫月,並替溫月梳整略顯凌亂的髮絲。「要不,暫時還是在船上先待著吧,在這個縣裡多停幾天也不是不行。」

  「沒的事兒,我沒這麼嬌弱哪……」溫月回眸笑道,掀了被子就下了床,尚未著上寸縷的輕盈身姿直接暴露於尹桓的目光下。「你別看,再看等會兒可就真的沒法兒下船了。」勾過披掛在木椅上的新衣,溫月慢條斯理地著裝。

  尹桓聽了溫月的調戲也不感困窘,依然直勾勾地欣賞那璧玉般光滑剔透的肌膚,看著溫月的身軀逐步被層層布料掩蓋。「月兒,待會兒下船我和末冷還有些事兒,我會先帶你到客店下榻,你就多休息會兒,明後天再帶你到處逛逛。」尹桓邊看溫月穿衣邊說著近日的行程,說完後無聊地倚著床柱,屈起指頭扣打床板。

  「是麼。」溫月攏了攏頭髮,繫起腰帶。「什麼時候回來?我不是很倦,大概睡不太久……沒人陪著打發時間也著實要無聊一陣哪。」隨意問到,他心下卻計畫著該如何趁這段時間,與紫祈等人做聯繫。

  「兩三個時辰左右吧。雖說出來前有將事情交代下去,但有些事務還是得偶爾照看一下,以免出什麼差錯。」尹桓上前,挑撥溫月的髮。

  溫月啪的一聲拍開尹桓的手,丟了個白眼過去。「別總是想綁我頭髮,待會兒都是要繼續休息,你綁了我反倒麻煩。」

  撫著被拍得麻癢的手,尹桓臉上露出陽光般和暖的笑意。正要說些什麼時,叩門聲響了。

  末冷推門而入,皺著眉、一臉不耐煩的樣子。「到底要不要下船?」那表情擺明在鄙視某兩個打情罵俏、拖拖拉拉耽誤時間的人。

  經過這一著,尹桓才沒和溫月再閒聊下去,微笑著拉了溫月與末冷一同下船,步行至兩條街後的客棧。

  時近日落,漸少的人潮逐步往餐館散去,使得街坊商家熱鬧稍減。

  進了客棧房內後,尹桓才拉著溫月略說幾句話,便被某人惡寒的目光逼迫離開。於是,上房內僅剩溫月一人。

  於正中央圓桌前坐著發呆了許久,他感到有些飢餓,卻也不打算動身命人準備些吃的上來。而他現在也不想去思考什麼,無聊到最後,乾脆從壁上竹簾折取一小節竹條,寫意地練起劍法。

  溫月手腕一翻,竹枝平遞出去,腳跟著斜踏兩步、旋身。臂一轉,竹枝下壓後斜挑而起。腳退了半步,手翻了幾轉於空中點刺,最後一個橫劈側身過桌,竹枝猛然迴掃。順勢前跨數步,轉瞬間已距窗不過幾尺。

  「誰。」溫月聲音閑淡,氣勢卻已先行放出。

  「哇啊!」淡紫色的身影往下墜落,顯然是腳步因驚嚇而一時踏空。

  聞聲,溫月連忙探手將人抓帶進房,瞥了眼外頭確定沒驚動到什麼人後,才轉頭看著剛被他拉進房的人。

  「祈兒,下次別再這般莽撞。」溫月發話,輕摸了摸紫祈的頭,抱起紫祈坐下。「你來得倒挺快的。」看樣子,他這兒的動向挺被關注的,這下子他以後興許也無須煩惱該如何聯絡上他們。

  「當然!要不月月出事了怎麼辦!」紫祈嘟著嘴,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。「月月我跟你說,笨凌太遜幫不上忙就算了,崇居然打混摸魚不跟我來,說什麼要放鬆心情跑去閒逛!」

  夏崇……

  溫月面色微暗。「沒什麼,之前也著實讓他忙了許久,休息一下無妨的。」他拍拍紫祈的背,笑問:「查得如何了?」這是他本來要找紫祈的目的,既然人都自動找到他了,當然要把握機會問個詳細。

  「那個混蛋傢伙我查得差不多了,只剩一小部分。」紫祈驕傲地抬頭,活像是隻討獎勵的幼犬,只差沒有尾巴在屁股後搖擺。

  溫月偏頭,寵溺地揉著紫祈蓬鬆的髮,「乖祈兒,說來讓我聽聽好麼?」

  紫祈興奮地點頭,炫耀般地展述他的成果。「那混蛋傢伙在成年前的五年左右時間是讓縣尹撫養的。」

  溫月聽著,覺得紫祈給尹桓的稱呼頗有趣味。混蛋傢伙,嗯,長是長了點……溫越邊想,一邊問:「原因呢?」

  「我問到的幾個人都說當年尹家莫名被滅門,僅有那混蛋傢伙逃過一劫……」紫祈頓了一下,猶豫地續道:「但我覺得這兒頗奇怪的。那些人都說府邸應該是整個起火,只是他們發現的時候房子早已讓人燒得面目全非……月月……我想他們或許可能在隱瞞什麼,怎麼可能火起了大半夜卻沒有一人發現,那府邸不算是在郊區啊。」

  皺著眉,紫祈苦著表情道:「我實在想不出個合乎道理的解釋。」

  紫祈想不出來,但溫月卻有些頭緒。

  尹。

  他早就刻意遺忘了那段事兒,所以才會一直都沒有反應過來。但不久前的夢,加上紫祈所說的那些……

  「祈兒,那個府邸在哪?」溫月心中其實已有了答案,也幾乎可以不用再向紫祈確認。

  這麼問,與其說是謹慎,還不如說他是在……逃避。

  「樊州緲縣東區。」紫祈又驕傲了,因為他這次查得可是比夏崇仔細又快速。

  果然。

  溫月抿唇。「嗯,你做得很好,這問題暫時到這裡就行了。」確認到這個地步,他業已不需紫祈再對過去做什麼查探──因為他了解得比任何人更清楚。

  滅門的那件事兒,是他一票任務裡唯二由琮主導佈局的其中之一。他始終相信琮的計畫是完美無缺的,就算如今有個倖存者的例外也改變不了他的想法。

  不會有誰知道得比他更多,溫月如此堅信。

  「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麼?」溫月問到,指尖擦磨紫祈的額,掌心挲弄著紫祈的頰。

  「有。」紫祈點頭,舒服地窩在溫月懷裡道:「我本來好奇那混蛋傢伙為什麼不是由母親那方的血親收養,所以就去查了查,結果發現啊,他母親那一家也遭遇了相似的情況喔。」

  皺眉。「姓什麼?」

  「夏。」

  溫月沉默。

  一夏一尹,兩家琮最參與其中的命令,而如今這兩個姓氏也都同樣出現在他的身旁,差別只是認識的早晚,還有認識的方式。

  這兩個姓天底下不只有一家,但是這麼巧合的事兒,真有麼?

  「是麼……我知道了。」溫月點頭,將一切想法都暫時收藏,接著輕聲:「祈兒……」此時,溫月的唇揚起醉人的弧度,他刻意拖延、放緩了語調,使得紫祈好奇地抬頭看他。

  而他要的就是這一瞬。

  對於紫祈這樣一個小孩子心性,又萬分相信他的人,他根本不用費功夫去鬆懈那原來就近乎於無的戒心,只需雙眼相對,他便能輕易施展魂術──這是琮教他的,暫時控制人心神的幻術。

  當初他一直學得不好,練習了許多次也被教訓了許多次,不過……後來這倒成了用得最熟練的把戲。「祈兒……告訴我,夏崇他……有沒有做些不想讓你知道的事呢。」妖艷的神色浮現溫月臉上,他此時透出的盡是惑人的媚感。

  墨黑的瞳中隱隱閃著赤芒,若有人在旁窺視,必會覺得這兩人間的感覺,就像一條巨蟒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不知反抗的獵物。

  紫祈空洞的褐眸映出溫月的影,他以平常少有的低音,輕聲且無夾雜任何情緒地答:「過來前我跟了他一段時間,看到他進不遠處的萬香茶館。沒多久後,尹桓和一個藍衣人也進去與他同桌,我覺得再呆下去可能會讓人注意到,所以就過來了。」

  聽了以後,溫月表情微寒,感覺有根刺扎在他心上,令他頗不愉快。

  藍衣人,指的應該是末冷。而尹桓……

  呵,有需要照看的事務是吧。溫月冷笑了聲。

  「繼續注意夏崇,知道了麼?祈兒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一個彈指,溫月斷了魂術於紫祈的控制,恢復清淡的神色平靜地問:「那麼對陸塵風的調查,崇有託你告訴我麼?」他必須一步步掌控住情勢,不能急躁。而不管尹桓夏崇這些人想做什麼,他想他也能準備著相應的防備去應對。

  至於反擊……還不急在此時。總之他必須除掉尹桓──為了將琮計畫裡唯一的漏洞補起。

  要是夏崇真與尹桓有什麼牽連,他也不介意將之捨棄,即使夏崇於他來說十分便利。

  「崇說查得詳細點後再來找你。月月我跟你說喔……崇連我問他也不跟我講,就愛賣關子!」紫祈鼓頰,心情很是不高興地道:「他最近神神秘祕的,不理我也不陪我,害我只能找笨蛋凌試藥玩,無聊死了!」

  對於紫祈連連的抱怨,溫月只是靜笑著聆聽,沒有半分不耐。有些時候,能掌握大局的關鍵反而是在這些日常話裡才會聽見。

  但他也不否認他讓紫祈繼續留下來的最大原因,不過是他閒得無聊,覺得這種時候有人負責說話給他聽也不錯罷了。

  相對於溫月這兒和平和樂的氣氛,在茶樓暗處落坐的三人間顯得暗濤洶湧多了。

  「給我老實說,你跟月兒到底是什麼關係。」尹桓招呼都不打,劈頭就這麼問。

  自從上次從末冷口裡聽說溫月曾喚著這名字後,尹桓就在意了許久,終於等到今日這個能當面問清的機會。

  再不搞清楚,他恐怕會鬱悶得抓狂。尹桓瞪著夏崇不正經地嘻皮笑臉樣,不悅地想。

  「喲……『月兒』呢,居然有辦法讓阿溫說出真名,堂兄果然厲害。不曉得介不介意教點竅門啊?小弟我也想好好抓住阿溫的心哪。」

  夏崇那表情說有多欠揍就有多欠揍,看得尹桓氣得臉色發黑,猙獰著卻又拼命隱忍不要中計大怒。「夏、崇,你偷跟在我們船後頭難道就只負責看戲麼?」

  「好說好說。」夏崇不改吊兒啷噹的樣子,招來小二點了壺茶及一些點心,完全不把尹桓鐵青的面目當一回事。

  「堂兄啊,不是小弟我要說,你不能自私的只要貢獻吧?想當初我可是冒著極大的危險跟你透露阿溫的情報,小時後欠你的人情債這樣也就算還清了呀,你可沒理由再一直要求我為你做些什麼。再者,我不懂你那麼問是什麼意思,我跟阿溫的關係,第一次見的時候不就都告訴你了?」

  尹桓沉默,臉色卻未見緩和。

  他的確記得偶遇後第一次約見時有聽夏崇說過,兩人的關係說好聽是師徒、在別人眼裡看來像是朋友,但事實上說是主僕或許比較正確。

  可如果夏崇說的是真的,那末冷那天所說的誤認又是怎麼回事?尹桓皺眉瞥向末冷,又瞧了眼夏崇,百思不解。

  一旁安靜看著的末冷低頭猶豫了會兒,然後在兩人開口前抬起頭,從懷中取出一直帶在身上的畫卷,將之攤開擺在桌上。

  夏崇好奇湊了一眼,對畫中人沒什麼印象,但往下看了提字後表情變得萬分怪異。

  見狀,尹桓也望了過去,看到那一個「琮」字疑惑了下,才恍然他原來誤會了。

  不過一個疑問消了,另一個疑惑又起,而唯一可能解他疑惑的目前只有在場兩人。「這是誰?」

  「不曉得。」畫卷的擁有者想都沒想便道:「但,必定是重要的人。」想起那一瞬的壓迫感,末冷在桌底下握緊的拳冒出冷汗。

  「重要的人……麼?」夏崇神色微苦。他沉吟著,卻沒有回答尹桓的問題。

  他跟了溫月挺久,卻始終摸不清溫月的心思。

  第一眼見到溫月,他覺得溫月風雅清逸、溫潤和柔,並且以為溫月既成熟又是個好人,與他毫不相識卻肯帶他離開那痛苦的水深火熱。

  隨溫月走了以後,儘管知道兩人年紀僅差幾歲,卻依舊忍不住對之倚賴。這或許是因為溫月會得多,也或許是因為溫月如長兄般地照顧。

  但不知從何時開始,他隱約覺得溫月其實並非表面上那樣和善,也不知從何時開始,他逐漸發覺溫月對他也不若最初他感覺到的那般照顧。

  直到紫祈出現,他便確定溫月的確不太在乎他。

  然後,逐漸明白溫月這人其實有些冷情,不在乎別人如何,只在乎自身……

  「喂,喂!想什麼專心成那樣?」尹桓拄頭,閒在一旁享用剛送上桌的茶與配食。「是不是想到什麼跟這人有關的事?」

  夏崇扯出笑,說了句沒什麼,但心下暗自計較。

  在溫月被尹桓帶走後,他偷偷探看了平日溫月不准他們接近的地方,雖然不一定能有所發現,但他還是多多少少知道了些事。

  所以,在上頭的人已經無法相信之時,他也只能自個兒想點辦法,確保未來的安危無慮了。

  「我說……親愛的堂哥啊。」夏崇捏了個葉狀小餅左右玩弄,笑得燦爛卻正經。「來做個交易吧。」他的眼神,萬分堅決。

* * *

  正午時刻,大街熱鬧喧騰,溫月與尹桓坐在茶樓上,俯瞰下頭的瘋狂激騰。

  運氣還挺好,本來想說這兒沒什麼特產也沒什麼勝地可觀,沒想到突然就讓他們碰見了某戶人家心血來潮辦的擂台。

  不是沒想過在下面看熱鬧,不過實在太擠了,在那兒和人窮折騰倒不如在上面嗑牙觀賞。

  「月兒,還喜歡這裡的茶點麼?」尹桓啜了口茶,笑盈盈地望著溫月。

  「還好。」溫月淡回,然後轉頭往外看去。

  他不清楚尹桓和夏崇到底想搞些什麼。

  昨晚尹桓回房後,居然坦承告訴他剛和夏崇見過面,講得一副他們是偶然遇見的樣子,還滔滔不絕地說從夏崇那聽了哪些關於他的事。

  他是不相信尹桓和夏崇見面就只會閒聊,但畢竟沒親耳去聽,當然也指責不了什麼,所以,也就隨口應付了幾句。

  「嗯?喜歡看人比武?」尹桓見溫月不甚專心,於是轉移了話題。

  「偶爾看看而已。」口中這麼說,但溫月心裡想的又不是如此一回事。

  要不是下頭的人著實沒什麼水準,他倒想下去玩一番。

  雖然說不上愛武成癡,但小時的消遣不是發呆、作畫就是練功,久而久之,沒興趣的也有了一些興趣,因此對於比試這件事溫月倒不怎麼排斥。

  「難得看見,下去打幾場如何?」像是看出溫月的心思,尹桓於是建議到。他也不等溫月作回應,直接便從二樓向下跳。

  恰見一場比試結束,勝者在場上耀武揚威,尹桓這一跳就落在了擂台上。

  群眾下頭起鬨得熱鬧,下注的聲音此起彼落。

  溫月看尹桓與主持人辦了必要手續後,站在台上一副輕鬆自若的神態,忍不住搖頭發笑。

  擺了銀兩在桌上,示意小二後,溫月也跟著往外跳了出去,落在近下注的地方。「賭新上去那位。」語罷,溫月瞧了眼賭盤,發現尹桓的賠率約莫是一賠五,可見原先在場上的那人至少勝了幾場。

  領了票券,溫月沿著外場走到另一端負責報名事宜的大桌,此時的擂台已然開打。

  或許是因為那人空手,所以尹桓也樂得讓臨行前掛在腰間的劍當裝飾,與那人搏擊起來。

  抬頭望了幾眼,溫月便確定了結果。

  那人根本不會武,只是力氣大了點,再加上先前上台的人不過是些湊熱鬧的市井小民,才能在台上連勝了幾場。

  但真說起來……他和尹桓才著實無聊,沒事硬要湊上一腳,要不有哪個學武之人會有閒情逸致上台去娛樂底下的觀眾,和坐在旁邊叫好的富貴人家呢。

  報了名字簽了生死狀順手借了把劍,溫月沒意外地見尹桓得了勝,一臉得意望向茶樓,卻又因見不著他而臉色大變。

  他盪開了笑,沒去兌換賭券,只是等著主持人唱名。反正下注也不過是尋個好玩,領不領於他實在無所謂。

  溫月等了會兒,看尹桓因找不著他發慌,想下台走人,乾脆無視主持人平緩圍觀群眾情緒的行動,足點地,輕身自人群頭頂飛躍而過,落在擂台上。

  「月、月兒?」尹桓整一個傻眼,對溫月這個本該在茶樓觀賞的人突然上來的舉動感到驚愕。

  「比一場吧。」拔劍,溫月笑容滿面地看著尹桓,「已經宣佈開始了哪,還不準備麼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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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沒給尹桓呆愣的時間,溫月舉劍,踏步、揮擊,逼得尹桓迫不得已只能先抽劍架擋。

  「什、什麼跟什麼……喂!」尹桓手忙腳亂地接招,一步一步後退。

  雖然有些慌亂,但尹桓沒感覺到多大的壓迫。那翩然的身影套入綿長不絕的劍招之中,讓他目眩且為之吸引,彷彿溫月不過是在遊戲,在享受這麼個和人爭鬥的過程,不在乎勝敗……

  不,應該說是自信絕不會敗,所以以這樣的身姿,享受捉弄的過程。

  突地,尹桓渾身起疙瘩,忽然覺得那雙清冷的眼十分可怕,忽然覺得他赤裸地擺在那雙眼前,什麼都隱瞞不住、也偽裝不了。「可惡!」低聲咒罵,但罵的究竟是無用的自己,或是眼前把他耍在手掌上玩弄的人就不得而知。

  尹桓一個使勁震開溫月,瞬間調整混亂的氣息,發狠似地猛攻上去。

  溫月嫣然一笑,在尹桓眼神轉變後的頭一擊,乾脆地讓劍被打飛,同時往後退到臺緣。

  「鏗!」劍斜插入臺面,溫月拱手笑道:「佩服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這,擺明就是耍著他玩啊!尹桓嘴角微抽。

  溫月無視尹桓懊惱的面色上前撿回劍,並於與尹桓擦聲而過時,輕聲道:「哪,你慢玩,我先回去休息了。」他優雅地跳下臺、還了劍,回頭揮了下手,沒有任何留戀地離開。

  站在臺上,尹桓愣看溫月離去的背影。

  「哪,你好好待著,明早前別讓我在外頭瞧見你,要不就再也不睬你了……桓,我先回爺那兒,明日見。」

  十數年前的記憶就這麼與現在的背影重疊在一起,語調,也極其相似。

  如今看著,就連感情也與過去並無太大差異,只是……他已不願再任那身影逕自飛離。

  「等……等等!」不理會主持者的叫喚,尹桓向著離開的溫月追去。



【第五章】

  「喂……我說啊……」尹桓望著頭頂一個接著一個的牌匾,頭疼地拉住溫月的手臂。

  他左右看了看那些對來往過客猛招手的男女,再注視似乎頗有興致的溫月。「真要進去?」

  「不是你提議說可以來這種地方玩玩的麼?」笑道,溫月抓了尹桓就往最近的樓踏入。

  末冷抬頭,皺眉許久,才不甘不願地低頭跟隨兩人的腳步。

  三人進去後,藏匿於人群中的某人才悄悄探出頭,齜牙咧嘴地低罵:「有沒有搞錯,我為你要的情報做牛做馬,結果你居然和阿溫到這種地方來逍遙!」夏崇無視上頭猛送秋波的鶯鶯燕燕,惡狠狠地再瞪了樓外牆一眼,「呿!」

  距離上回談合作的日子已過了十來天,而段時間內,他運用了所有能用得著的管道追尋溫月的過往,以及尹桓欲知道的、他於結滿蛛網的祠堂中瞧見的名字──「溫琮」,還有附帶的「夏雲」的事情。

  雖然尹桓說沒聽過這人,但夏崇直覺認為這人的重要性也必定不小,因為這人在那裡頭的牌位,就和溫琮的一起並排在最上層……

  想至此,夏崇忍不住搖頭。

  那日尹桓聽他說到牌位兩字時,表情樂得跟什麼似的,還說些諸如「原來不在世上啊,那應該不需要太過擔心吧」這類讓他無語至極的話。

  夏崇不理解尹桓怎會有如此可笑的想法──人不在世了反而才應該要擔心吧?就他所了解的溫月的性格,那要真是溫月重視的人,惦念一輩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兒。

  啊,還是不要這麼咒尹桓好了。夏崇晃了晃腦。

  要是真讓他給烏鴉嘴了,尹桓沒法兒讓溫月傾心事小,要是溫月追究於他,他十成十是死路一條,罪名大概就是溫月口裡所謂的「背叛」。

  ……光想就另人發寒發顫。他頓時悚然。

  但要論夏崇最擔心的事兒……卻不是他讓溫月宰了。比起他自身的安危,他反倒滿腦子都在害怕紫祈是否會被他牽連。

  儘管以相處多年的經驗看來,溫月不是個會遷怒的人,但也就是因為相處這麼久,他也才知道溫月隱藏在表面下個性頗為惡質。

  就他的觀察,溫月特喜歡挑別人在意的人事物下手。推至他身上……毋庸置疑就是紫祈那單純的小笨蛋了。

  煩啊啊啊啊!夏崇在心中吶喊。

  要是早知道會有做這種危險事情的一天,他一定會給紫祈好好洗腦,要紫祈別離溫月太近太親密。或者他當初就把心機弄深沉點,喜好想法什麼的統統都包裹起來讓人難以下手……

  嘖,他怎麼會恁的天真又蠢笨,連眼前有個絕佳榜樣也沒學好呢?夏崇仰天哀嘆。

  「只能想辦法補救了。」夏崇散步回了客棧外,倚著樹苦思。

  現在他決心是有了,但查不到太多東西這件事卻讓他的行動處處制肘。

  祠堂裡看到的一眾名與姓氏,搜查下來也不外乎是滅門、暴斃之類的情事,且原因都無人知曉,要說共通點麼……那也就只有夜魅──也就是溫月總參與其中。

  但這不是廢話麼!他就在溫月禁止他們進入的祠堂裡看見那些名字,要是沒半點關係又怎麼會擺在那裡頭!

  至於陸塵風、溫琮、夏雲這幾人的背景……那更是一個比一個還難詢探。

  首先是那個陸塵風。

  他本來聽尹桓說此人跟溫月有結怨,還想說應該查得到什麼,至少也能查出可能是結了什麼怨。但是,他完全找不出兩人以前曾接觸過的痕跡,就和他知道紫祈也沒查出尹夏兩家被滅門的可能細節一樣。

  這就算了,緊接著他還聽見那些探子告訴他另兩人完全查不到什麼,他當下頓時大怒,直感覺那些個探子養著根本沒用處。

  直到他檢閱了呈遞上來的消息後,才不得不認同問題並非出於探子無能──那溫琮與夏雲兩人真的就像從未存在這世間,完、全尋不到什麼。

  這讓他萬分無奈,且感覺煩鬱……

  「可惡!」猛力捶了樹幹一拳,夏崇越想越不痛快。

  「崇?你幹麻?練功麼?」

  「嚇!祈你嚇人哪,沒事別突然冒出來。」

  「是你一天到晚都跑不見我才到處找你的噯!」紫祈叉腰,惡聲惡氣地道:「哼!不想看到我就直說,你當找你很容易啊?去整笨蛋凌都比找你好玩!」說完,他轉身向客棧踱步而去。

  「噯噯……怎麼突然發脾氣了?」夏崇搔頭,急忙追上去。

  經過紫祈這麼一鬧,他煩惱的東西都只能暫時被拋到一邊。「別鬧彆扭啊,祈……別這樣,不是跟你說我在查陸塵風的事麼。」

  「哼!誰知道你到底在搞什麼,說什麼混蛋傢伙是為了幫你查那個陸什麼的人才帶走月月,難道就沒有別的方法可用?幹什麼一定要把月月牽扯進去!」踱步入房,紫祈大力地甩門。

  攔住氣勢兇猛的門板,夏崇嘆氣,「誰讓阿溫總喜歡悶在家裡,順便讓他出門走走不好麼?」輕關上門,夏崇摟著紫祈坐下。

  「哼……胡扯。」紫祈十分不以為然。「我們自己帶月月出門玩還比較好!」

  「好歹我比你多認識阿溫兩年,再怎麼說我都比較了解他……要不是這樣的半強迫,他才不會理我們。」口裡反駁著,但夏崇心中想的卻不盡相同。

  他完全不信,會有人真能了解溫月在想什麼。

  「哼!」

  紫祈任性的氣憤讓夏崇不得不乾笑幾聲,轉移話題:「別氣別氣了,噢,我說啊……怎麼最近都沒看到凌那小鬼?」

  「笨凌喔?他最近都悶在房裡面狂練功啊。要不是因為我們不在他有問題沒人請教,他才不會想跟著我們坐船到處跑勒……」紫祈鼓著頰,兩隻腿晃來晃去的趁機踢打夏崇。

  「不過他現在睡了,呵……誰要他耍大牌不理我,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。」他得意地說著,還威脅似地瞪了夏崇一眼。

  「呃……」額上冒發冷汗,夏崇覺得他剛剛就算再不爽尹桓,也應該要繼續待在花街附近才對,回來這裡簡直是給自己找罪受。

  就在夏崇努力想著要如何逃離房內時,「叩叩」兩個清脆的敲門聲響起。

  「我去看看。」夏崇放下紫祈往房門走,在紫祈看不到的地方吐了吐舌,暗暗感謝門外未知的客人。

  開門,來人不悅的冰寒表情就這麼映入夏崇的眼。「……有什麼事麼?」夏崇表面上冷靜地看著末冷,心裡卻暗叫苦:「那個死姓尹的到底想幹麻?大半夜的讓人閒一下很吃虧麼……」夏崇擺著複雜的臉色抱怨連連,壓根忘了他剛才也沒有好過到哪去。

  「走。」站了大半晌,末冷就只吐出這麼一個字,也不給夏崇拒絕的權力,轉頭離開。

  無聲的怒吼徘徊在腦海,但整個人垮了似地倚著門板的夏崇仍無法拒絕。他瞥向紫祈:「祈,我要去找那個混蛋,你先睡吧。」

  「什麼!你又不陪我了!」

  苦著臉,夏崇假裝他也很不願的樣子──雖然事實也卻是如此地看著紫祈。「沒辦法,阿溫交代下來的工作需要他幫忙啊……」他覺得他睜眼說瞎話的功力提升得越來越快了,說不定這是他從阿溫身上學得最到家的本事。

  紫祈驕傲道:「我幫你也行啊!」

  「不要。找外面的人合作還可以算是我人脈廣,找你幫忙……」夏崇偏頭不看紫祈。「阿溫一定會說我比不上你,我才不做這種會被阿溫損的蠢事。」

  事實上他其實不在乎會不會被損,本來嘛,能達到目的什麼都無所謂,而且溫月目前來說還是最相信他的能力。

  不過……為了翹出去找尹桓,也只能用這種只有紫祈才會信的謊言了。

  「呿……好面子的傢伙。」嘟囊到,但紫祈的表情卻揚著近似於被稱讚的開心。「快去,早點回來喔。」紫祈揮揮手,自顧自地褪去外衣上床歇息。

  夏崇輕關上門、鬆了口氣,尾隨在樓下等得不耐煩的末冷離開。

  走在闃寂的巷道上,夏崇以為末冷會帶他回到花街,畢竟那是他看到他們最後進去的地方。結果東彎西拐後,他被帶到了城另一頭的客棧。

  「你們剛剛不是去『享樂』嗎?」進房,夏崇劈頭就是這樣問。

  尹桓鬱悶地望了夏崇一眼,轉頭看回睡在床上的溫月。「月兒醉了,所以回來。」

  什、什麼?「你……說阿溫醉了?」夏崇湊近床邊,一臉呆樣。

  「你那什麼表情,沒看人醉過是不是。」

  「不、不是,你不知道以前我跟阿溫賭酒,賭到後來我醉得亂七八糟頭痛得要命,結果隔天一早起來卻發現阿溫好像沒喝半滴酒一樣,精神好到還能照顧我啊。」夏崇蹲了下來,伸指輕戳滿臉暈紅、呼吸深沉的溫月,「不會是假裝的吧?可這看起來不像啊……」

  「兩個變態。」末冷俯瞰蹲在床邊,玩弄著熟睡之人的兩人,冷道。

  「……」兩人動作幾乎同時僵住,然後一齊縮回手。

  夏崇率先站起,到桌前倒了杯茶坐下。「咳,我說你叫我來到底要幹什麼?」

  「問你進展如何。」尹桓坐在床緣,一邊順著溫月的髮一邊道:「最近找不太到時間,所以才突然找你來。」

  「真是,我為何要被你這樣使喚啊?」夏崇埋怨到,指頭敲叩桌面的節奏頗有不耐。

  「你拼命燒錢我都沒嫌了你有什麼好怨的?反正當初說好我出錢你出力,得到的好處共分,少來跟我碎碎念。」

  「哼,前提是你把該告訴我的先講明白,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有隱瞞我什麼。」夏崇啜口茶,正經地盯著尹桓道:「我必須知道你對阿溫的真實想法,再決定告訴你多少,別想讓我自個兒惹上一堆麻煩。」

  尹桓嗤笑一聲。「我不是說我喜歡他、在意他了?你那天沒帶耳朵是不。」

  「就這麼一句話想打發我?你以為我在阿溫身邊混七年混假的?」夏崇順手把茶杯向尹桓。「你家人的血債怎說?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借這個名義想把事兒算在阿溫頭上?要是這樣我可不打算找死告訴你太多。」

  尹桓揮袖,托起茶杯反扔回去,勁力施的比夏崇更大了些。「彼此彼此。」見夏崇寫意地接穩杯子,可惜地咕噥了聲才繼續說到:「你的情況和我沒什麼不同,說要報仇……你難道就不會?」

  夏崇輕嘖幾聲,配上食指在空中左右晃動的樣子十分討打:「雖說我最近才知道當年的事可能是阿溫做的,但我沒那種心思。你啊……嗯,雖然我也不能說是非常了解,不過總的來說,對於阿溫的可怕和厲害比你清楚多了。」

  「厲害我能理解,之前和他才在擂台上小打了一場……不過他哪裡可怕了?」尹桓一臉不相信夏崇的樣子。

  「我才想問你怎麼到現在都還覺得阿溫和你小時候看到的無貳。溫和?惹人愛憐?裝出來的恐怕比較有可能吧。」夏崇面向末冷,「喏,你說對吧?」他會這麼問,就是因為先前聽末冷講述畫像由來的那段經歷時,他曾瞟見末冷臉色變得蒼白。

  末冷抿唇,有些不甘願卻仍輕點頭。

  「隨便你怎麼講!」尹桓怒道。

  「唉喲,生氣了?怎麼最近身邊的人總愛生氣?嘖嘖,壞習慣啊壞習慣。」夏崇說得事不關己,嘲弄的態度令尹桓當下就想發飆,但夏崇時機把握的恰好,開口正堵在他翻臉的前一刻:「總而言之,找阿溫報仇絕、對是自找死路,聽清楚了沒?」

  「反正他現在對我也算挺好,逝者已矣,我自己過得好才是要緊的,家仇於我來說並無所謂。」夏崇聳肩攤手。

  「家門不幸。」尹桓低聲啐唸。

  「喲,那尹兄的意思是想報復啦?」夏崇揪著尹桓的小辮子興災樂禍。

  「並、沒、有!」尹桓大怒,踱步過去扯住夏崇衣襟。「那些人我從不承認是我血親,死了關我何事!」

  「好好好,你怎麼說就怎麼是吧。對我發脾氣有什麼用,不記得你的人是阿溫。」夏崇拍掉尹桓的手,為自己再倒了杯水。「反正你好好努力吧,總之現在的阿溫不喜歡你,就算你一直說嘴也沒用,不記得便是不記得,砍了你他也不會有多大的感覺。」

  咬牙,尹桓挫敗地拉過椅子坐下,「不用你說我也知道……」

  「是喔是喔,我告訴你,你賭的可不是只有你一個人。要是你沒法兒讓阿溫對你有那麼一丁點感覺,我絕對會是陪葬的那個,你可別害我。」夏崇語調認真,但表情卻漫不在乎的。「喂,換個地方討論吧,要是你待會兒再發神經大聲說話把阿溫吵起來了,也不用管愛不愛什麼的,他直接就會讓我死得很難看了。」

  「反正死的是你。」尹桓冷眼一瞪,沒好氣的一口飲盡甘茶。

  「是……噯,末冷啊,走走走,咱們去你房間。」不理會尹桓的舉動,夏崇搭著末冷的肩讓末冷帶路,不過馬上便被推開。

  夏崇若無其事地跟上離得頗快的末冷,而在背後給夏崇一個白眼的尹桓到床前為溫月蓋好被單後,才關門離去。

  腳步聲漸遠,只剩一人的房裡十分靜寂。

  此時,溫月緩緩睜開眼,撐著身體下了床,淡漠地走到桌前添了茶,自懷中掏出白色藥包,將藥包裡的粉末倒入杯裡攪和。

  喝下混了藥的液體,溫月的臉色由燥紅轉回原來的白皙,只殘留高熱時泌出的汗。

  輕呼出口氣,溫月洗去茶杯裡殘餘的粉末,將桌面收拾回三人離開時的樣子,才又躺回榻上。

  「曾經……喜歡過麼……」他喃喃自語,沉思不久便輕笑出聲。「……怎麼可能。」他對尹桓這個名字並無印象,如果真是那麼重要的人,他不會完全記不起來。

  就算是他記憶力不好,忘了也罷……

  忘了,即是代表他不需要在乎。

  不需要……在乎。溫月想著,手不自覺撫上心口,眼簾低垂。

  但為何明明是不需要在意的人,他卻會感覺心悶,不甚愉快呢?

  著實……很……倦……

  「溫,醒來喔。」活潑的聲調突兀地迴響,一聲接著一聲。「起來囉起來囉,小溫快起床喔,不能因為家裡沒大人就賴床啊。」

  這是……

  ……雲?

  朦朧地爬起,白嫩的小手揉了揉眼睛:「雲……」

  「噯噯噯,別躺回去啊,你再不假裝練劍練得認真,琮回來會教訓你的。」夏雲使盡吃奶的力氣拉著個頭只小他一點點的、意識還恍恍惚惚的人兒。「哪,衣服穿好趕快出來,我去幫你看看琮回來了沒,快點啊,我能拖的時間也不多。」

  淺棕色的人影一溜煙就不見了,留下搖搖晃晃還沒站穩的男孩慢慢穿著衣服。

  等到男孩穿完衣服後,精神也變好了些,他拿了木劍拖著身子往院內走。石地上處處瓣落,他看繽紛的色彩一時愣了,忘了他是出來練劍的。

  直至一聲嘆息與一道冰冷的喚聲傳入耳中,他才突然回神。

  「父、父親大人……」怯怯地低頭,男孩不敢看那隱匿怒氣的木然神情。

  在旁邊的夏雲一臉緊張地揪住了白衣人的衣擺,仰頭眨眼,「哪……琮,我們三個好久沒出去玩了,一起到外頭吃飯、逛逛市集好不好?」他綻開最和煦的單純笑顏,偏頭,隔著衣料拉了拉溫琮的手。「好不好……琮?」

  「嗯。」溫琮輕點頭,伸出另一隻沒被夏雲抓住的手,揉了揉那捲曲的黑髮。「幫我把書房桌上的東西整理一下,換好衣服就走。」

  「咦?」夏雲本來以為馬上要出去的歡悅臉孔頓時變得擔心,還想多說什麼,卻讓溫琮一句「快去吧」給趕開。

  看著夏雲頻頻回頭,最終仍消失在房舍轉角的影子,男孩有些畏懼地抬頭。

  「昨天的劍法,練一次。」

  被那藍眸毫無波瀾地望著,男孩雖然害怕到想退卻,但仍努力保持鎮靜地跨開腳步,豎劍舞劃。

  於開始演練的同時,溫琮折下一段約與男孩手中木劍等長的枝條,踏步循著男孩不純熟劍法中的漏處攻擊。

  即便溫琮沒有運氣,被細長枝條一下下抽在瘦小身軀上的男孩依然不好過。

  疼痛讓男孩慌了手腳,劍式也跟著凌亂無章。而越是慌亂,溫琮釋出的力道便越是強勁。

  劍招一套換過一套,直到換完裝的夏雲氣喘吁吁地跑回院裡,溫琮才收手。

  「我、我帶溫去換裝。」夏雲抓著男孩,眼巴巴地徵求溫琮的同意。

  溫琮甫點頭,夏雲馬上就抓著男孩跑得不見人影。

  「笨蛋溫,怎麼老是傻傻讓琮打嘛……」夏雲皺眉,拉著男孩的手上藥。

  「躲不掉……」男孩看夏雲眼眶漸紅的,於是補道:「不會很痛的,父親大人也是為了教會我才這麼做啊。」

  男孩展露笑顏,軟嫩的語調中透出單純的信賴與崇拜:「父親大人著實很厲害,我好希望可以早點學成,這樣就可以幫父親大人的忙了……」

  夏雲敲了男孩的頭一記,「你現在要想的是怎麼減少被教訓的次數啦。」說著,卻也忍俊不住地笑出了聲。「好了,走吧,出去放鬆心情。」

  兩只小手牽在一起,一張臉洋溢燦爛的笑容,另一張臉上,唇角淡淡地翹起一個弧度。

  兩個小小的身影跟在飄逸的白衣人影後頭,漸行漸遠、漸淡……

  ……漸隱。

  突然,沉潤的聲音伴著穩健的拍振攪亂了平靜。「月兒。」

  樹影、庭院、屋舍不復見,眼前的影像變成了幾張臉孔還有紗帘。

  「……怎麼?」溫月爬了起來,沒忘之前假裝酒醉,所以扶著額裝疼。

  「還──」尹桓想要問候一下溫月,沒想到才說一個字就被推到一邊去。

  「月月……沒事吧?是誰灌醉你的?我去找他算帳!」紫祈攀到溫月身上,東瞧西看。

  尹桓揉著因紫祈一推而撞到床柱的手臂,以蚊蚋般的音量和夏崇竊語:「這死小鬼……果然跟你一樣討厭!你管好一點行不行。」

  「咳,你應該去跟阿溫抱怨,要是阿溫有意見我一定馬上把祈拉開,絕沒第二句怨言。」夏崇撓頰,在心裡補道:就算要怨也只敢怨在心裡。

  旁邊站著的凌挺不屑地看了兩人一眼,端著茶杯掠過兩人湊到床邊。「師傅,喝點醒酒茶吧。」

  「不用麻煩了。」溫月笑著推開茶杯,拍了拍久不見的凌,轉而看向站得比較遠的尹桓與夏崇。「怎麼都到這兒了?」

  這不會是他們離房之後,討論出的新計策吧?倒是有些……趣味了。溫月暗想。

  「聽說阿溫你醉倒了啊,有點擔心所以就帶著兩個吵著要跟的小鬼來探望你了。」夏崇耍帥似地撥弄瀏海。「感動吧,阿溫?」

  溫月忽略那大有問題的「聽說」不詢問,為了裝作對他們倆的舉動毫不知情,他只是別有深意地盯著夏崇給予警告之意。「感動倒不至於。」

  尹桓哧的一聲嘲弄夏崇:「看來果真很沒地位。」他回到床頭抄過凌手中的茶杯,輕摟溫月。「喝幾口吧,你會稍微舒服點。」

  「混蛋傢伙滾開!還不是你帶月月去喝酒!」紫祈齜牙咧嘴地怒視尹桓。

  要不是怕茶濺出來弄髒溫月的衣服,紫祈肯定會再次把尹桓撞開。

  「月兒,來。」尹桓壓根無視紫祈暴怒的神情,故作親密地把茶杯湊往溫月的口。

  動作做出來了,但尹桓心裡突突跳著,他實在不確定溫月會不會順著他,要是溫月不喝……他敢肯定旁邊那個叫紫祈的小鬼一定會諷刺些欠揍的話。

  溫月眼望茶杯又看了尹桓,眉頭微蹙,卻還是含住了杯緣,讓苦澀的汁液順杯緣滑入嘴裡。「……好了。」幾口過後,溫月推開尹桓的手,拒絕繼續那苦到骨子裡的東西。

  要不是需要漸漸讓尹桓相信他也產生了情感,溫月打從一開始就會拒絕那東西。

  而且……要是他早知道他們會給他搞來這種東西,他可能就不考慮裝醉了。畢竟蒐集情報的方法他有的是,何苦虐待自己呢?

  「要再休息一下麼?」尹桓見旁邊的紫祈氣得跳腳,心下樂了開來。

  不過開心歸開心,表面上他還是顯得鎮定。「還是想聊聊天?」把杯子放在小几上,尹桓坐離溫月更近了些,並調整位置讓溫月能靠躺著他,坐得更為舒服。

  「聊聊吧……一直躺著頭也挺眩的。」溫月大方地靠在尹桓身上,抽手拍拍紫祈嘟鼓的臉頰,讓紫祈窩到他懷裡。「嗯?怎麼沒看見末冷?」掃過房內,溫月這才發現少了一人。

  會如此晚才發覺,興許是末冷平常冷漠且不愛說話的緣故。

  「他說不想和我們在這裡攪和,要去外頭走走。」尹桓笑道,擅自把末冷的話做了解釋。

  事實上,他們在樓下問末冷要不要也上來時,末冷只說了一個「煩」字,就一臉厭惡地走出客棧。

  而溫月聽尹桓這樣說,倒是想起還在尹桓府邸時,碰巧發現的秘密。

  那時末冷像是要去見什麼人,只不過他沒跟下去,所以無法窺知真相。現下,他不禁懷疑末冷所謂的走走,是不是懷有另外的意圖。

  「月月,我幫你把這混蛋傢伙幹掉,你回來好不好……」紫祈目露凶光地瞪尹桓一眼,隨即仰頭以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膩著溫月。

  尹桓惡寒,有股想先下手為強宰了紫祈的衝動。「臭小鬼,裝什麼可愛。」

  看著兩人,溫月面帶疑惑地問:「你們什麼時候這麼熟了?」他記得這兩個人,除了在他第一次見到尹桓那時有見到面外,根本沒有過交集。

  除非……夏崇用了什麼理由,讓紫祈和尹桓做接觸。下次單獨和紫祈在一起的時候,他得好好問一下才行。溫月暗自盤算。

  「他們剛才在樓下吵完架就變這樣了。」凌坐在床尾,向溫月報告。

  吵架?和紫祈這麼個小孩子心性的人?

  尹桓見溫月以「你幾歲了」的表情看他,忙解釋:「月兒,那時候是在跟他們討論『重要』的事情。」他特地強調「重要」兩字。「你可能也有察覺他們總跟在我們身後轉,所以我才想說乾脆讓他們同行……」

  「阿溫啊,別信他,他只是單純想討好你而已。」夏崇喝著清淡的花茶,說著風涼話。

  「沒錯沒錯,月月,別信這虛偽的小人。」紫祈扒開尹桓摟著溫月的手,橫擋在兩人中間。

  「而且我才沒有跟他吵架,我不過是說月月你比較喜歡跟我們在一起,然後好心告訴他,如果他把你還給我們,我們就『勉強』幫他說服你,讓他跟園裡那些僕人一塊,待在你身邊專、門服侍你。月月,你看我對他多好,沒叫他去掃茅房。」

  「小鬼,欠教訓是不是。」尹桓額上青筋猛爆,皮笑肉不笑地把紫祈揪下床,讓擁擠的床舖稍轉空曠。

  溫月輕笑,心情頓時變得愉悅。

  就暫且,放掉什麼陰謀詭計吧……他心想。

  「師傅……和你們一起走,會不會打擾到您?」凌趁兩人牽扯上夏崇在一旁大打出手時,附到溫月身旁低問。

  「不會。」溫月笑答。

  凌回頭看了眼仍打得昏天暗地的三人,抓緊機會又問:「師傅,您……為什麼要答應那個叫……叫尹桓的無理要求呢?您應該可以當場解決那些人才是啊。」凌說這話其實沒什麼根據,只單純的是一種崇拜心理,認為眼前這人就是無所不能的存在。

  「嗯……想弄清楚一些東西罷了。」溫月淡道。

  他當初其實是看夏崇處處透著怪異,才想親自查探,要不然,他再不濟也能使毒料理掉當時那群可以說是活膩了的人。

  「喔。」凌點頭,沒再繼續追問。

  溫月維持著笑,越過凌看往爭鬧的三人,低喃:「或許,也是想打發時間吧。」

  他近年來的生活的確都太過平靜了,雖然有人在旁邊吵鬧,卻沒有以前日子裡的刺激。

  刺激……大概,只有他會如此想吧?

  但就算是那樣交雜著痛苦與忍耐,他都覺得比現在這樣毫無波瀾的生活好。

  要不是曾答應要活在這世上,他恐怕早就選擇了斷了吧?他並不在乎活著與否,也不在乎他日夜思念的兩人是否會高興與他在黃泉相見,於他來說……只要能見到那兩人,什麼都無所謂。

  溫月胡思亂想著,心情也變得鬱悶,連忙轉換掉與凌的話題,避免難得的好心情讓他自個兒給破壞。「凌,聽說你最近練功練得很勤,有什麼原因麼?」這是溫月上回從紫祈那聽來的。

  當時聽到還有些訝異,因為凌本來對於學武似乎並無太大興趣。

  「因、因為……」看著溫月,凌結結巴巴地道:「我、我也想……想早點幫上師傅的忙……」

  「喔?」

  凌……果然與十多年前的他很相似哪。溫月滿心苦澀,卻仍輕笑道:「那你,好好努力吧。」

  凌使勁地點頭作為回應。

  環顧房內的數人,溫月笑著,腦海裡卻思考,此般平靜……不曉得能再持續多久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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