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2月20日 星期三

【藏鋒】 六


  想著,俞賢不知不覺地沉入夢鄉。

  在夢中,他見到寡言的父親,見到慈愛的母親,也見到向來寵他的三位兄長。

  他聽見他們向他說:從今之後行事要自己多加小心,因為再也沒有人能給他依靠,再也沒有人能幫他鋪墊好一切、替他看顧周全……

  「父親……母親……大哥、二哥……三哥……」

  睡夢中,俞賢喃喃喚著,眼尾盈出淚光,順著頰、流淌而過。

  那是俞賢醒時,絕難流露出的脆弱。

  被俞賢的呢喃驚醒的明遠蹙眉望著,終究是忍不住伸手,輕輕地抹去那殘餘的剔透。

  翌日午後,明遠見請來的大夫說俞賢恢復得不錯,便在遣走閒雜人等後落坐床沿,實踐了承諾。

  「昔寧親王越安,您是知道的。」





  振武帝即位後沒幾年,先祖和父兄襄助振武帝平息的親王動亂,俞賢自是知曉。

  「盛樂非我本名。」明遠緊瞧著俞賢的神色,沉聲道:「我名越慎,為寧親王庶出之……長子。就憑這身分,大人應該就能明白我所謀為何。」

  俞賢意外地瞪大了眼,卻沒有貿然出聲打斷明遠。

  「至於與我共謀的人是誰……大人現在興許料想不到,可只要我說了,您慢慢地也能回想到一些事情。」明遠頓了一頓,道:「那人,是率領殿前禁衛軍、掌理京城佈防的榮國公,冀靖匡。」

  這回,俞賢面上不只有意外,更多了驚異。

  「榮國公不是擁護振武帝的麼?」俞賢質疑。

  他就算不是生在振武帝即位前的那個時候,也曾聽聞榮國公貧寒起家,同他父親共歷數大戰役取得戰果步步封賞,更數度救振武帝於危難之間,最終因振武帝即位而受封榮國公。

  後來,更在寧親王之變中,占了和他父親不相上下的大功……

  若無這些事蹟,榮國公怎可能坐穩在皇帝最為親信的禁衛軍統領位置上頭?

  舉國上下都認為榮國公對振武帝忠心耿耿,可如今……明遠居然說榮國公意圖謀反?他怎麼可能相信。

  「不管您信與不信,這都是實情。若非他的幫忙給了方便,我怎有機會把您帶出那暗無天日的地方?」明遠微微笑道:「我也不想管他,是否真心實意要助我完成大事,光他幫我救出您,這合作就已經值得了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若事成,自然能替老爺和三位少爺洗刷汙名。若您願意助這件事一臂之力,等您痊癒,我就和他說聲,讓他替您安排一二;若您不願……此事關係甚大,也就只能委屈您待在我這兒,由我照拂您,直至事態定論為止。」明遠憂慮地望著俞賢,問到:「您……意下如何?」

  他自是希望俞賢真心實意選擇助他,否則,他只能將俞賢看管起來,並承受俞賢的怨懟。

  俞賢沒有馬上回覆明遠,只是出言問到:「這麼幫我,值得麼?就我這景況,還有什麼夠讓你如此用心?」

  他並不是需要再多些信息,好忖度明遠等人的謀策是否能成。

  俞賢思量的僅有一點,那就是,他必須確定他在明遠這頭,確實是個到最後都能有價值可談的棋子。「你……想在我這兒得到什麼?」

  「大人怎會這……」明遠神色微窘,來不及說完便讓俞賢再次打斷。

  「以前我是不愛想,但我畢竟不是傻子,對某些事情也沒那麼駑鈍。」俞賢平靜地道:「還有,別再叫什麼大人,早已不是了。」

  「大……呃。」明遠張口欲言,卻尷尬地因稱謂卡了詞。「您──」

  「也甭用什麼敬語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俞賢見明遠瞧著自己,蹙眉抿唇的困擾模樣,還以為明遠一時不知該如何稱呼,於是又道:「你是知道我表字的,就直接喚吧。」

  聞言,明遠狀似鬆了口氣,可俞賢卻感覺那對幽深的眸中,有著一絲可惜。

  可惜什麼?

  「子……齊。」

  「嗯?」

  「子齊。」

  「……我在聽。」

  明遠沉默了好一陣子,才歎出口氣,道:「我對……你……有意,已經好些年了,不管能得到什麼,只要能幫上你,我就覺得值得,當然,有一朝若能得到你的欣賞……自是更好。」

  「欣賞……我向來欣賞你。」俞賢挑眉,故意掃視明遠全身上下:「雖然我父兄對此事甚為介懷,但我可不忌這個。你或許還不知道,少時我也曾覬覦過你,只可惜心有餘而不敢行事,如果你不介意做下……今日我就能滿足你的念想。」

  明遠臉色剎時僵了一陣。

  「不。」明遠繃著臉色強調到:「非常介意。」

  「……你倒是直接。」這回,換俞賢被噎了一記。

  他以前可從沒看出明遠是這麼敢說的性子,如今明遠這般顯露,應是因為……他現在已沒了必須讓人顧忌的身分或名頭了吧?

  俞賢心情稍鬱,吐出口的話也跟著刺了許多:「那麼,你要怎麼得到我的『欣賞』?用你的幫助來索求交換?還是打算以勢迫我接納?」

  「……我確實是這麼想過。」明遠瞅著俞賢幽沉的雙目,道:「但如果能行,我更希望在擁有你前,得到你的首肯。我終究是在乎你的,強占,那不過是……無計可施後的下下之策。」

  「子齊……」明遠低喚。

  俞賢狀似平靜地回望明遠,等待著。

  然而,心裡頭卻已如酣戰的征途般,各式念頭纏鬥、各種心緒凌亂。

  「你可願意,試著──」

  「轟──隆隆隆隆……」

  突地,窗外起了響雷;雷聲過後,更是下起滂沱大雨。

  現時已近冬末,卻還未到春雷應至之際,這突兀的雷鳴斷了明遠的話,讓屋內變得靜默、便得極其壓抑,可同時,卻也醒了俞賢的神。

  他如今還有什麼好覺得難堪的?

  窗外淅瀝聲綿延不斷,連連打在俞賢心頭,恍若想點醒他什麼。

  可俞賢聽不見。

  他正思索著那他昨日便已明白,卻仍想掙扎著不要接受的、明遠未說透的事實。

  面子、尊嚴,這等因名利地位才配自持的東西,早在他失了一切時便該被重重剝下。若他看不清這點、若他拒絕這點,最終……不過也只能落個如明遠曾想的,那更為狼狽、更為不堪的下場。

  不是麼?

  俞賢想著,雙眸中的幽慘漸漸生出決絕之意。

  「明遠……」他低道,聲音輕的彷彿只是隨口呢喃。「這是你的真名麼?」

  「當然,我表字確為明遠。」明遠速回到。

  「那麼,今後我還能再這麼叫你麼?」俞賢又問。

  「有何不可?」

  「……明遠。」

  「怎麼?」

  「你……先離遠點。」

  俞賢雖是下了決定,卻也沒能那麼不介懷地立馬說出口──尤其明遠正坐在他身側,這讓他覺得十足地壓迫。

  「……嗯。」

  明遠一愣,見俞賢蒼白的面色中似難言之隱,終是選擇順從,沒有多問地離了榻、退了數步,佇立於桌前凝視俞賢。

  「你若願意應承,在我點頭前不用任何事迫我;我便承諾,會盡力地、讓我自己在往後能心甘情願地……接納你。」

  「這般……行麼?」語落,俞賢靜候明遠的答覆。

  明遠卻沒有立即回應,而是沉吟好一陣子,才炯然開口:「往後,是到何時?這只是個盼頭,你應曉得,用盼頭換個承諾於我並不合算。」

  「我明白。」俞賢點頭。「所以,待到我俞家血仇盡報之時,便是我諾言兌現之刻。如此,可否?」

  「……可。」

  俞賢注視著明遠,補道:「如今,我也不過是仰你鼻息,此後只要你認為我能幫上什麼就儘管吩咐,我會竭所能地去做。這也表示……我俞家之仇是否能報,都操之你手。」

  「所以?」

  「所以……」俞賢緩且深地吸了口氣。

  剛才,他其實毋須再多說那段話。

  可他偏偏說了。

  接下來,他其實也能隨口說幾句無關要緊的話,搪塞過去;可他卻依舊瞧著明遠,逼著自個兒冷面冷聲地道:「若你能為我俞家洗刷冤屈,以主謀從犯之血慰祭我俞家無辜之靈。」

  「一切……由你。」

  語罷,俞賢垂眸閉目,拉過蓋於膝上的被褥,側身而臥。

  他不過是想藉此堅定己心,但就算是那樣,吐出那麼一句,也已是俞賢的極限──更別說要勉強著去看明遠的神情、看明遠是以什麼樣的目光來聽進他等同自賤的話語。

  「踏、踏、踏……嘎──吱。」

  俞賢聽見明遠遠離的腳步聲,亦聽見明遠離開時關上房門的動靜。他因明遠的離開而鬆了口氣,卻也因明遠未如前幾日他睡下時般,繼續照應他而黯然。

  興許,是受不了他那鄙賤的言詞吧?

  俞賢如此想著,坐起身來,怔怔地望著緊閉的房門口,勾起一抹諷刺的微弧。

  他會記得,他已經不是個……家門顯赫的將軍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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