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2月16日 星期六

【藏鋒】 五


  兩人離了茶館、上了轎,悠悠晃晃好一陣子後,回到原來的小院裡。俞賢靜看明遠東忙西忙的樣兒,直到火爐升好、溫酒擺上、菜食放全,才終於找到岔,向扶他到桌前坐下的明遠說話。

  「現在,能講了麼?」俞賢沒有心思拐彎抹角。

  見俞賢如此直接地,表明不相信他先頭在茶樓裡說的話,明遠心裡難免不痛快。但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,明遠都不會在這個時候和俞賢計較。「凌杉!」明遠揚聲朝外頭喚到。

  「在。」一名勁裝青年跨入暖室,躬身應答。

  「去記告示的人呢?」

  「正著筆書寫。」

  「讓他盡快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凌杉受命離去後,明遠溫聲對俞賢道:「您的身體還沒全好,無論如何都得等上一會兒,多少先吃點。」

  「……嗯。」

  俞賢沒有半點食慾,同時,也沒有半分辯說的欲望。所以面對明遠的好意,俞賢只是隨口應下,而後心不在焉地持起碗、舉箸對房門。





  見狀,明遠索性拿走俞賢的碗筷,逕直替俞賢挟飯、挟菜,並一次又一次地送往俞賢嘴邊,強迫俞賢張口嚥下。這舉動直至一刻鐘後,凌杉帶來俞賢等待的文書時,纔被迫停止。

  兩人面前的膳食被挪到遠處,書滿墨字的牙黃綿紙就平鋪在騰開來的圓桌上頭。

  俞賢目不轉睛地盯著紙頁,緩慢、仔細地看著,彷彿要將每一字深深地烙印進腦海裡一般;明遠卻在挪動圓凳、緊並俞賢而坐後,才看著紙面,清晰地念出上頭必定會對俞賢造成衝擊的一字一句。

  「其大罪一,擅容賊寇,擁兵自恃,置東煌律令於無物。」

  「其大罪二,出戰不利,空耗黎民血汗,輕葬萬千將士性命,愧對聖恩信寵。」

  「其大罪三,結黨連群,勾串方策、隱要事而不報,以害聖上公聽。」

  「其大罪四,私通西疆,輸茶鹽鐵器,資敵以謀己利。」

  ……

  「其大罪十,來往西疆要員,洩戰略佈防,意圖叛國。」

  「俞氏一族妄以聖上眷寵,行不忠不仁不義之事,忘累朝之厚恩,當明正典刑、問斬於市。並得將彼等頭顱懸掛午門示眾,望天下人引以為鑑……」

  明遠還未誦完前,俞賢的臉色已青白得駭人;待當明遠唸罷,俞賢止不住哆嗦的已不只是雙手、雙唇。

  甫看前頭,俞賢只覺得荒謬可笑、心灰意冷;可越往後看,他卻越發感到氣憤難平。尤其,見到那一串串抹黑、汙衊的言詞下頭寫的,讓他父兄親族枉死後仍不得安生的處置……

  他的心冷了,也熱了。

  他無從知曉為那皇帝奉獻大半歲月的父親,在被東煌背棄後,是否仍覺得一生所從值得?

  他亦無從知曉,若當初父親知道生末死後會被如此踐踏、受盡汙名,是否還會堅持教導他,東煌為本、皇為天,為之生、為之死皆不足惜?

  他只知道,他忍不下上頭所書的種種汙衊;更忍不下那容不得他俞家的官宦勳貴,在扯落他俞家後還不滿足,惡態盡露、洋洋得意地賤辱他家門武烈的行當!

  「大人。」明遠見俞賢越發激動,於是輕輕將手覆上俞賢抓皺了紙緣的手背,沉聲道:「您身體才略有好轉,別因已成定局的事氣壞了。」

  「已成定局……好一個已成定局!」俞賢微轉頭,目色盡帶紅絲,儘管教養壓抑他的舉措,卻終究是掩不盡那神態中的偏狂。「所以,你是讓我接受父兄先祖聲譽盡毀?讓我習慣那奸滑小人的自鳴得意,坐視我俞家從此承載千古罵名?還是讓我認明臣屬之份,看淡天家反覆無常、過河拆橋的無恥行徑,從此守己以求苟安?」

  至此,俞賢再也無法掩飾恨懣。

  不是說他俞氏一族謀叛麼?

  那他又何懼投身西疆,做一個叛將!

  「明遠怎會勸大人忍家仇獨善其身?」明遠毫不畏懼地逕直回望,眼中盛勢絲毫不下俞賢。「以您的本事,您就該身居高位,或上戰場交鋒拼搏、或以謀略橫斷大局,絕不是頹廢自棄、隱沒於市。」

  「但是。」

  在明遠刻意停頓時,俞賢沒有插話。

  「您若未將病痛養好,又何來底蘊談其他?」明遠緩了聲調,慢道:「您先將養妥當,其餘事情多的是機會討論,不是麼?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大人?」

  俞賢閉上雙眸,認同了明遠的話。

  可即使如此,他仍是費了好些許時間才平順氣息,待睜眼時,眸中已盡是怒憤之後的疲憊。

  「歇會兒吧。」明遠說到,欲扶俞賢上榻,卻讓俞賢給按住了手。

  「你背後的人,是誰?」

  明遠愕然。

  他不是不能與俞賢細說,俞氏逢變前,他便已數度吐露要和俞賢說分明的打算,只是俞賢從未起聽的心思。

  他著實沒料到俞賢會挑這麼個時候問他,更沒料到未等他分說,俞賢又再問了一句:「不……不對,我應該這麼問……『你』和那些人,在謀畫什麼?」

  「大人何有此說?」明遠不否認,卻也沒有坦明。

  「若非有所計謀,就算我將養方畢,又有誰敢冒險用我這應死之人?」俞賢自嘲到。

  「明遠的意思是……大人為何認定明遠非從人議令辦事,而屬共謀?」

  「……若非如此,你豈會那般胸有成竹地認為,以我這不經事的年紀、和這已成廢物的身軀,能過眾議得一個說得上話的位置?想必……你是有些話語權,才會那般說道。」

  事實上,俞賢的猜測並非只因這幾句話,否則以他過往不慣著墨細節的秉性,怎可能剎時間習慣謀算、且算不離實?但這裡頭的門道,他不打算毫不保留地與明遠說明白。

  「您就不擔心知道太多,會再惹來一椿殺身之禍麼?」

  「那你去取劍刺死我吧。」俞賢扶桌起身,別開明遠的攙扶虛步上炕。「我不過是個該死未死的廢人,對你來說沒有什麼用處,你不願告訴我也是應當的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明遠見俞賢晃晃悠悠地躺上床,臉色冷凝地拉過被子、闔上眼的樣子,本覺得俞賢有些任性,因而感到好笑;可當他聽到俞賢最後補的那一句,再多的笑意都成了針,狠狠地紮入他的心上頭。

  他不樂意見到俞賢前些個月來,順境而走的模樣,更別說是如今這副被拔了爪子般的,自厭自棄的姿態。

  「今日的事已經發生得夠多了。」明遠走到床榻邊,躬身邊替俞賢整著被褥,邊道:「明兒個,您氣色好些時,我再和您說。」

  俞賢虛應一聲,彷彿沒仔細聽清明遠的話。

  明遠也不介意,吩咐人把桌上收拾乾淨後,伸手拉過矮凳、肩披厚氅,便像前幾日那般地坐在床邊趴著睡下。

  俞賢沒有睜開眼睛,卻也沒有馬上入眠。

  他靜靜地躺著、靜靜地想著,趁著僻靜的時候,獨自理清思緒。

  叛國,他確實是能這麼做,可是這是無計可施的下下之策。

  該死的是背叛、栽贓他俞氏的從屬或堂官,還有那坐居朝堂之上,默許、甚或是欣然這一切發生的東煌之主──越振武,而非那些隨官府、隨大人物起舞,可恨卻也可憐的市井百姓以及不入品的小差。

  若他直去西疆,先不說他能不能取信於布幌官家、謀一有利作為的職司,他能不能邁過心裡的坎,拋開猶豫,為達成最終目的去傷害東煌萬千黎民、傾圮他俞家先輩一心護著的東煌皇室,才是最要緊的事。

  所以……他才會將想法動到了明遠那頭。

  他不清楚明遠那方究竟打算謀劃什麼,但只要那謀劃之中,能有把握拉下他的眾多血仇入黃泉,他就願意為之盡力,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甘之如飴。

  畢竟,投向在那方隱有地位的明遠,總比投靠布幌來得實際些──至少他能從處處表現上察覺到,明遠待他……別有用心。

  只要明遠於他有所求,他的命就還有成為籌碼的價值。

  在他重新籌出他的班底、不用再仰人鼻息之前,這就是他唯一的……籌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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