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三章】
初春,風仍微冷,翠綠卻先行點上枝頭,褪去舊年寒意,送出新生。
算算時節,距遭變那日,也已過了一個半月。
在那日攤明後,明遠便不再寢於俞賢床畔,而是派凌杉守在俞賢門前,一方面隨時候俞賢差遣,一方面也替著看顧俞賢。自個兒,則搬回隔壁房,重新經手陪伴俞賢那段時日,無法過目之書記。
至於俞賢,累日調養之後身子漸漸地好全了。好了之後,俞賢向凌杉討了許多書冊、史卷,幾乎寸步不離地待在房裡閱覽詩書文錄,彷彿窗外事已和他毫無干係。
「不無聊麼?」明遠曾這麼問俞賢。
那時,俞賢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,只是狀似平靜地說出「還行」二字。
然而只有他自個兒知道,他不過是不想表現得太過急切,反讓人看輕罷了──俞氏未傾前的武智將軍俞子齊,不能是尋常得志人家所出那般,亟欲表現自個兒能耐,因而毛躁、衝動行事的後生小子。
當然,除此之外,也有些心情煩悶的因素在裡頭。
心傷未竟,卻逢家家戶戶慶團圓的年節……這怎能不令他加倍痛苦?又怎能怪他只願意悶在房裡,埋頭書冊?
「子齊,別再看這些閒書。」
元宵過後,明遠踏入俞賢房裡,順手抽走俞賢正捧著的薄簿子。
「……怎麼?」俞賢抬頭,眉頭微挑。
「諾。」
明遠使了個眼色,讓凌杉將抱著的一落紙張、冊子放到俞賢的書案上頭,而後笑道:「若要看,就看這些東西。」
俞賢伸手略翻幾頁,發現上頭有幾頁寫著不少個名字、司職。
難道是涉謀反的一干名錄?俞賢惑想,並問到:「那位大人,放心讓我這新入的人看這些東西?」
「這雖有些要緊,卻遠不是機要。」明遠背著手走向茶桌,順手倒了兩杯茶水,一杯自飲、一杯回遞給俞賢。「雖說我現下處於閒職,可不日必然會重歸軍中,許多要事便難以切實顧上。我問過那邊,他們也同意讓你做我的謀士,往後若有我處理不上的事,就讓你幫襯著安排。」
「謀士……你就不怕我不是那個料?」
明遠笑道:「當然不全由你一手包辦,我這兒本就被派了兩個人,算上你是第三個。」他說得直接,也不怕俞賢聽了反覺不被信任。
「我明白了。」
「這只是暫時的,待得再次往邊疆之際,我自然會帶你一起走。屆時,你便能在熟悉慣了的軍略上大展長才……我可脫不了你的謀策。」
俞賢心知明遠是怕他心有疙瘩,方才多言安撫。
是故,俞賢調起了情緒,送明遠一記白眼,佯做不耐地擺手。「謙虛過頭的客套就免了,我沒那麼傲,連自己的弱處都認不得。」
「你能這般想,自是甚好。」明遠輕拍俞賢肩頭,道:「你先看著,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先記下,回頭我再細說于你。」
「行。」俞賢應承的同時,不自然地側了身子,讓開明遠輕拍以後準備搭在他肩頭的手。
「……」
未免明遠尷尬,俞賢作勢起身,並找了個藉口趕走明遠:「我整理整理這些東西,晚些才看,你不用陪我耗時間,去忙你的事吧。」
「需要幫手就喚凌杉。」明遠按捺下被撇開的不爽快情緒,沉穩道:「晚膳咱們上飯館用,在這宅子裡悶得夠久了,得到外頭走走。」
「……不用麻煩。若讓識得我的人瞧見,心下起了懷疑也不好。」
「這你毋須煩惱。」明遠沒有理會俞賢的反對,「申時一刻我會過來,在那之前記得換身衣服。」語罷,明遠顧自離開。
俞賢默然而望,心下五味雜陳。
放在以前,明遠是不會這般和他說話的。
也因此,那儘管壓抑卻明顯顯露的不快,還有聽似溫和卻十足強硬的命令語句,更加令俞賢感覺無所適從。
抗拒吧?可他已經和明遠有過了商量,他無法說服自個兒明擺著逃避。
聽任吧?他偏偏又心有不甘,難以直面這必須從命於人的景況。
……著實可笑。
俞賢想著,淡漠地翻動起面前的那落紙,心神卻絲毫不在其上。
那個午後,他確實真切地以為只要他下定了心,他便能好好收束過往、投入今刻;就如在戰場時他所做的一般,當凡定下了策,便會甩開一切猶豫、不再多想,專心一志地去達成。
然而他高估了他自己,亦低估了許多事兒於他的影響。一個半月……只有一個半月的時間,他仍是難以控制腦海裡頭,那些個總是亂竄的雜思。
「俞大人,已近申時。」
幾是在身畔響起的聲音令俞賢微驚,他回頭,只見凌杉恭立身後,不遠處,還站著兩名不知何時入房的侍女。
俞賢蹙眉,勉為其難地起身,讓人擺佈洗漱、穿衣。
申時一刻,明遠分毫不差地到來。
「果然,氣色好多了。」明遠笑道,在圓桌上擺了面銅鏡,示意俞賢坐下。
「那什麼?」俞賢落坐,向明遠抱著的柚木盒處努頷問。
「這段日子托人替你做的。」明遠將盒子放於一旁,拉下兩側的扣環,開啟盒子。「戴起來不難受,可就是不太好弄上去。」
俞賢看了看明遠從盒裡拿出的一假面皮,又探手摸了摸。「倒是精緻……但這東西忒薄,戴上去舒服歸舒服,能有效用?」
「試試不就知道了?」明遠笑道,讓俞賢正坐、閉眼、微仰起頭後,才小心翼翼地在俞賢面上擺弄起來。
甫接觸,俞賢便讓冰澈筋骨的感覺嚇了一跳。
「別動。」明遠立刻發語,止住俞賢睜眼的意圖。「放鬆點,別緊張。否則弄砸了,還得剝下來、再重來一次。」
聽明遠那樣說,俞賢只得忍下詢問的念頭。
他頭一次覺得,不能說話是一件頗難受的事。
俞賢靜坐著,聽著明遠悠長的呼吸聲,感受著那近在咫尺的氣息,並感受那雙厚實的手,時不時擦過臉龐的溫度……
怎麼這般久?他驀然覺得心慌。
目不視物的景況下,如此地貼近一個對他有所企圖,舉止亦越發展現出乎他想像霸道的人;就如同面對敵人時,解下配劍和甲冑一般,時時刻刻都會忍不住緊繃心神,無法安然。
俞賢提心吊膽地等著。
當那冰寒的嫩滑感漸漸消失,一股帶著些微熱灼的乾澀,自最初貼附上的邊角開始,蔓延至整個臉龐……好一陣子後,才又漸漸地涼卻。
「好了。」
俞賢聽見明遠那麼說,於是睜開眼,立馬望向桌上的鏡子。「……」
「如何?」明遠問。
「似乎和原來的樣子相去不遠。」俞賢蹙眉,只見鏡中亦映出栩栩如生的困擾──壓根感覺不出俞賢臉上確實貼著什麼。
明遠笑道:「再看清楚些。」
俞賢瞥了眼明遠泰然的模樣,乾脆捧起銅鏡目不轉睛地凝視。
看久了,俞賢才發覺其中的妙處,竟是隱藏在細微癥結的改變上。雖然乍看時,並不覺得和原來面目有何不同,可若是有心人見了,仔細察看之後,定然會處處發覺不相似,反而容易撇除疑心。
但……
「直接換個面目,不是更加省事麼?」
明遠搖頭,面色正經地向俞賢解釋:「以底下巧匠的手藝,就算做出來了,也免不了有些僵硬死板的地方,更露破綻。」他頓了一頓,呼出口氣後又轉而笑說:「就算沒那問題,我也不能接受你成了別人的模樣,瞧著必然彆扭。」
「現下什麼時候了?」俞賢刻意忽略明遠最後一句話,轉了頭朝凌杉問。
可凌杉卻是望向明遠,得了同意才回答:「方過申正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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