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離然對我甚是支持,雖說他在某些方面不太合適,但萬萬不該以這等手段相對。」
「呵呵。」聽了俞賢的話,明遠輕笑出聲。
俞賢橫眼而視。
「你應有察覺,心裡的矛盾吧。」明遠不以為怵,反倒扳過俞賢身子、按著俞賢的肩,令俞賢不得不正眼看他。「我不明白你為何變得容易舉棋不定,就拿離然這件事來說吧,你一面想要抽掉他,一面卻又不忍心朝他下手。若是以前的你,一旦決定要辦好公事,便會毫不猶豫地將不適合的人拔除;反之,若是決定要顧全情面,便不會再去想維繫之後會造成多少損害。」
「……人,都是會改變的。」俞賢說到,同時挪開目光,顯然不想和明遠再對此事深談:「離然和凌杉怎麼還沒回來?」
對於明遠說的事情,俞賢當然察覺到了。
而且,他察覺到的,比明遠更深。
他知道他下令之前,腦海中想的總是些不理智的阻礙,讓他因此變得優柔寡斷。但總歸他行事之後仍是言出必行,不成妨害。
真正讓他感到矛盾的,是令出之後。
現今的他,無論下了什麼指令,他的心裡總有兩個聲音不斷地交鋒,讓他煩悶不已。
一個,是勸他再好好想想,讓他別輕易葬送無辜的一切;另一個,卻告訴他這樣很好,不應以小情害大義,只有按著走下去,讓應得到報應的人嚐到惡果,才是正理,為此,就算犧牲掉再多的無辜者,也都是應當的──那亦是他們的榮幸。
為何會這樣?
他認同小情不該影響大義,可放在以前,他就算不對犧牲者產生同情之意,卻也從未認為他人的犧牲是應當、是榮幸。
因此,俞賢曾用了無數個夜深人靜的時刻,反復地思量。
他必須明白,他為何會有那般不仁的想法,他不願時刻被他無法掌控的情緒給左右。
想了幾夜,他有了點猜測。
他的不仁,應是源於他以為已然淡化的恨。
初時,失去所有的他,心裡滿是嫉恨,他恨天理不彰、恨小民無知,恨官吏栽贓陷害、更恨自己無力反抗,但過了那恨的勁頭,他的情緒亦在他的努力下,逐漸平靜。
他以為平靜之後,他的憤懣便有了理智,只剩對朝堂上的大人物們的不滿,以及必須為親族討回公道的執念──但現在看來,或許不是如此。
他的心氣,沒有他以為的那樣大。
「俞子齊。」明遠蹙眉,喚了俞賢的真名。「逃避,有趣麼?」
俞賢十分感冒明遠質詢的語氣。「這是我的事。」他說。
「這也是我的事。」明遠沉聲道。
「何故?」俞賢不以為然:「因矛盾而生的任何情緒,都由我自己概括承受,煩,我自個兒煩;悶,也是我自個兒悶。除此之外,不傷正經,亦無礙大局,哪裡與你相干?」
「無礙大局,不傷正經,可難道就不害私情?」明遠低沉的嗓音聽似平靜,實裡,卻快要掩抑不住翻騰的心緒。
俞賢不解明遠意指為何,於是問:「你倒是說說,能害什麼私情?如今的我除了離然,又能和誰有私交?」
話出,俞賢便感覺到,明遠壓在他肩上的手,重了幾分。
「所以,我,不算麼?」
俞賢沒想到明遠會這麼說。
「以前,你決定了就不會去想後悔,所以當時我相信你做的承諾;但現在,你連將我放在心上都做不到……或許你根本也不想做到。你說,我真該信你不會反口麼?」
對著明遠凌厲的目光,俞賢沉默了好半晌。
他怎麼可能沒將明遠放在心上?
他對明遠做的承諾,和他對離然的分配,怎麼能放在同個秤上衡量?
而明遠同他的關係,和離然同他的關係,又怎麼能看作一樣?又怎麼能放在相同的位置,思量?
「我不會。」最後,俞賢沒有解釋,只是這麼回答。回答後,俞賢見明遠仍是目光灼灼地望著他,只得又多補上一句:「你和他人,不一樣。」
可惜,明遠聽了這句話後,面色反而變得更差。
「……你以為這麼說,我會感到高興?」明遠冷笑了聲,道:「你把我當成不知事的孩子麼?」
「我不是在唬弄你。」
明遠哼了聲,顯然不相信。
俞賢蹙眉,反問:「如果這樣說你不滿意,要不,你告訴我,你希望我怎麼說?還是,你壓根不需要我的說詞,只是打著要我證明的幌子,讓我做你想望的事?」
「想望?」明遠怒極反笑:「我倒想瞧瞧,若我要你證明,你又敢做出些什麼?」
「……」
兩人針鋒相對地看著對方,一邊,是因好意關心被排斥,而生出怨氣;另一邊,卻是因拉不下臉去圓緩對方挑釁,而越發氣悶。
這回,明遠不像以前那樣主動退讓,所以兩人僵持久了之後,俞賢率先耐不住悶著的一口氣,有些衝動地抬起雙手,捧著明遠的頸頰。
不過是做比勾肩搭背更為親密的舉措,並且試著順從明遠,這點小事,他有什麼不敢?俞賢憋著一口悶氣,想得自是偏激了許多。
他緊盯著明遠、前傾身子,緩慢地把頭湊近,卻在快觸到明遠雙唇之前停下。
主動做出親暱舉措的俞賢,對上明遠目光時,只覺得其中神采,如同看他笑話般地高高在上。
他心裡有些不甘願,然而,卻不像以前那樣還有著強烈抗拒。
只是一年的時光而已,為何會有如此轉變?
俞賢盯著明遠深邃的雙眸,腦中突然冒出一個令他覺得荒謬的猜想。
難道,當他習慣不再光輝的身份,並習慣做為明遠從屬時;便也是在習慣被明遠掌控,習慣接納和順服?
「……」
罷了。俞賢雙眸中的鋒芒漸漸淡下。
既然他已在不知不覺間,被習慣逐地磨平,那麼接下來會怎麼樣……就怎麼樣吧。
想著,俞賢嚥下唾沫,微張口,湊近明遠。
就在兩對唇輕微碰觸的剎那,明遠扭開了頭。
「……」
俞賢僵在原位,臉色差得嚇人。
盛明遠究竟意欲如何?他煩鬱地想著。
「我不欣賞……」明遠乾澀的嗓音響起,近在咫尺。「這般不擇手段的你。」
聽著明遠以壓抑異常的聲音,說著理智、帶有勸說之意的話,俞賢躁悶的心,狠狠地被捶動了一下。
他,又何嘗願意如此?
已經壓上的籌碼,他又哪有權利……收回?
「我不知道,你在說什麼。」俞賢嚥下唾沫,違心地回答。
明遠,再次沉默。
俞賢看著明遠別開的側臉,首次感覺到,明遠對他的拒絕──他的心,驟然跌落幽潭,亦沉、亦冷。
他想逃開,用退避來掩飾難堪,可他偏偏放不掉明遠方才對他的質疑,害怕未得證明的質疑,將會打亂原先的承諾。
真……賤哪。冰冷的手輕顫,猶如俞賢此刻的動搖。
但再怎麼不齒自己的行徑,他仍只能緊咬著牙,等待明遠。
數息後,俞賢肩上的手,傳過一道輕緩卻堅定的力,將他推開。
俞賢抿唇,吃力地忍著襲上心頭的悲哀,垂下頭、鬆開雙手。
「你就這麼堅持麼?」
耳畔,傳入明遠的問話,但俞賢提不起氣力回答。
但明遠彷彿沒見到俞賢的異狀,加重語氣,又問了一次:「你,就這麼堅持麼?」
俞賢望向明遠,鬼使神差地拉起淡漠的彎弧,自嘲道:「難道……我還有選擇?」
「……」
見明遠再次沉默地看著他,俞賢再也無法強撐。
他撥開明遠的手,起身,想也不想地往房門邁步。
躲吧。
躲過之後,明日便能裝作沒事般的,恢復尋常……吧?
「呃!」
倉皇中,俞賢絆到桌角,踉蹌了幾步。
今日的一切,都要和他作對麼?
俞賢覺得,心苦得快讓他窒息。
當俞賢好不容易在門前穩下腳步,正要跨出門檻,逃離明遠視線時,明遠一把拉回俞賢,將俞賢抵在門板上。
理智,頓時斷裂。
「盛明遠!你有完沒完!」俞賢抬起沒被抓住的左手,無力地扯著明遠的前襟,歇斯底里地大吼:「你到底想我怎樣做!」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