怎麼會有這般感覺?明遠不解。
「這是自然。怎麼?」
俞賢搖頭,同時道:「沒什麼。不過是覺得可惜,沒能見過那人、沒能和那人道聲謝……或是道聲歉。畢竟,是替我而死。」
他自然不可能對明遠說真話。
過往的他,面對計謀所需犧牲的人、事、物,就與現下明遠的反應並無不同,雖會感到可惜,卻不會因此惦記留戀,狀似有情、卻是無情。
但在榮華、傾覆間轉了一圈後,他不再似從前一般,視無關之人於無物為當然。如今的他,若去面對同樣的事兒,無論在計出前後,他都會為其傷神、為其歎詠。
因為他終於懂得,那些有權操人生死的強豪,是這世上最為可恨的;而那些隨波逐流、吠影吠聲的市井小民們,不過只是可笑、可怨、可歎的一群……可憐人們。
從前,他是前者中的一員;而今刻,他卻是站在兩者之間,零丁漂洋。
所以他甚至忍不住想……若當初他沒有先明白明遠介意之處,沒能先行和明遠達成協定,致使喪失和明遠說談的資格;待他一切盡由明遠任意取走,再也無值得留念之處後,他是否,也會如同那「岳子齊」一樣,被徹底捨棄?
「你如介懷,回去我便安一祠牌,按節拜祭以示感念。」明遠提議到。
「不用。」俞賢搖頭。「我也只是一時心起,問問罷了。」
「……你今晚有些怪異,筵席開始不久後便不太開心,怎麼了?」明遠即使知道俞賢此時不願看他,也執意將灼灼的目光,定在俞賢瘦削的臉龐上,「告訴我,我不願你和我之間有疙瘩。」
俞賢不語。
「是有人說話惹你不快吧?」
「或是因為他們待你輕慢?」
俞賢聽著,卻緊閉著嘴一言不發。
他確實為了席間眾人的調侃心生憤懣,但那些話他聽在耳哩,也還勉強能告訴自個兒,該將其暫且拋開,沒讓那些話影響他的表現。
真正令他越想越難以自持的,是子敬口裡吐出的「牽連」兩字。
這一遭,牽連了多少俞家所屬的人?俞賢自出事至今,還未曾想過這件事。
他未曾想過,那從小照看他長大的管事大爺、指導他本事到大的武師叔叔,更未曾想過,那些用性命,次次護衛他周全的親衛……
他一直陷在一個胡同裡頭,那胡同的牆上刻滿了「俞家」兩字,而在字的間隙裡,還四處可見俞氏數十人頭斷血流之景。因此,他只想到他的親族、只想到他自己,卻未曾想過那些為俞家付出許多、為他付出許多的……小民們。
要不是那子敬吐出的尖酸點醒了他,他興許在很久之後,才會去想:這一牽連,有多少人能如明遠那般好運,背後另有依靠,不會被過份地捲入其中?
「還是因為談到故定國公和幾位將軍?」
「難道是……」
「……」
俞賢越想,心情越低落。
而低落的情緒,讓俞賢不僅沒有回應明遠猜測的興致,亦讓他沒去提醒明遠,說出稍遠處有人跟隨的事情──他心裡,甚至隱隱希望他的身分就此暴露,讓他能拋開顧忌、召集信任他俞家的將士們,轟轟烈烈地上演一齣抗辯冤屈的戲碼。
「總不會還是為了我和你親近的事吧?」
突然,明遠瞎猜的答案,終於打斷了俞賢的愁思。
俞賢停下腳步、回眸,瞧見明遠裝逗地向他溜眼,差點沒被嚇退。
「你不適合扮鬼臉。」俞賢冷道,心裡卻禁不住升起一絲微暖。「另外……你不提,我真忘了繼續追究。」
見俞賢終於願意應聲,明遠鬆了口氣,道:「方才不是回過你麼?我真沒和其他人做得太出格。」
「你要和誰做什麼與我無關。」俞賢面無表情地說著,逕自轉入目光所及的一條窄巷裡,駐足於陰暗的牆影中,回首凝望明遠。
「要回去不是走這兒。」
「我可不清楚門道。」俞賢盯著明遠,話中有話。「若你也不曉得,我們就只好改了行程,隨意找地方栖一宿、躲宵禁。」
「我當然知道該怎麼回去,就算是晚上,該怎麼走我還是清楚得很。」明遠微笑,同樣一語雙關地道:「可惜,我還以為你是聽了我的話,一時忍不住,想再嚐一次溫潤與火熱的雙重滋味。」
「別忘了你曾答應過什麼。」俞賢瞇眼。
明遠沉默,微蹙的眉頭顯露了他的不快。
良久,當俞賢認為明遠足夠平靜、且兩人間毋需再交涉時,他邁步經過明遠身旁,準備回到原來的大道上。
就在錯身而過的那一刻,他毫無防備地被明遠拉傾了身子,隨後,更讓那有力的雙手鉗制,只得斜靠在濕冷的牆面上,仰視明遠稜角分明的臉龐。
「盛明遠!」俞賢怒意橫生。
「你有兩個選擇。」明遠面不改色地俯首,緊貼著俞賢耳畔低道:「跟著我們的是離然那小子,他跟了我一個月餘,我聽下面人說,他仍憤憤不平你與故定國公的冤屈,並因此意圖重起山寨,給害過你們的官府搗亂。」
「……」
「他今日跟得不遠,肯定聽到些我倆之間的談話,心裡肯定也起了些疑心。」明遠見俞賢怒氣稍停,於是在停頓的間隙,輕抿了口俞賢的耳葉。
俞賢的身體難以控制地顫了一下,「別得寸進尺!」他低罵。
「呵呵。子齊,如果你希望有熟悉的人繼續跟著你,等會兒一路上便可多吐露一些事情,引離然主動登門詢問,這是第一個選擇;可如果你不希望他跟著你,讓你往後多露破綻,那等會兒,就扮演好一個不忍家主為情喪神的管事,扮演好一個佯裝俞四少的岳子齊,這是……第二個選擇。」
「你,決意要如何?」明遠將頭從俞賢耳畔挪開,斜停在俞賢眼前。
「……離遠點。」俞賢很不習慣和明遠咫尺相對。
明遠拒絕。「不這樣,怎麼能掩飾你說話?你也得配合著裝一下。」
「藉口。」俞賢不滿地道,卻還是配合地閉上眼,曲起垂放在身側的手,揪住明遠後腰處的綢衣。而後,又說:「讓我想想。」
俞賢確實需要想想。
他不是習慣居於人下的人。以往,就算他信任身邊的人,肯放手讓他們去做大小事,在關鍵的指揮與決策上,他仍不曾交付旁人代勞。
那是一種樂趣,也是一種微不可察的優越感。
然而,現在的他只能寄居明遠麾下,不僅處處受到審視,一舉一動亦有旁人在監看著,他無法隨心所欲地知曉一切,更無法不受牽制地指揮局面。
他渴望像從前那般,擁有只屬於他的從屬;並且,渴望能用只聽命於他的從屬,去調查清楚所有他不明白且懷疑的一切。
如今的他沒有退路,他若沒有自己的渠道,只能聽信一方之言……他怕事敗,亦怕事敗時,他會為了輕易聽信他人信息或說法而後悔。
只是……
「明遠,若你是離然,你會願意冒著將來事敗、被我牽連的危險,繼續受我指揮;還是寧願行自己的路,自由自在不受拘束?」俞賢微睜開眼,問到。
「如非一心忠於你,山賊之後何能入故定國中之眼,成你親衛?」
明遠雖沒有正面回答,卻也是切中要點。
「……」
俞賢怔怔地望著明遠好一會兒後,鬆開了手。
「那就,讓他知曉吧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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