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什麼意思。」俞賢沒有回頭,只是盯著那僕從。
剛才他只留意沐先生,並未注意到這人,現在正對著一看,俞賢才發覺這人身帶武者的氣勢,並不是原先他所以為的尋常僕人。
「不知岳管事不愛聽這消息,失禮了。」沐先生溫聲道:「還請您留步,在下必將主人之意和盤托出。」
俞賢沒有回座,只是冷漠地吐出一字:「說。」
「我家主人憂心盛大人安危,臨行前特意吩咐在下,務必邀岳管事飲一杯酒。」
飲一杯酒?俞賢轉身,恰見沐先生從木盒中拿出一只白身瓷壺。
「想來,這酒定是不錯的東西。」俞賢冷笑。
沐先生取過一只乾淨的酒杯,悠然地倒著酒,並回以笑語:「自然是好東西,費了年載的工夫,才從北海那裡求得。」
當清液滿上杯緣,沐先生才停手,將酒杯輕放至離俞賢最近的桌緣。「岳管事,請吧。不是什麼馬上要命的東西,只需每半年服一次解酒藥,便無其他事。」
「假使我不願喝呢。」
「那岳管事,只怕是再也無法自行走出這三號間了。」
沐先生話落,俞賢便感覺到頸後,抵上了一片冰寒之物。
不喝,便要殺了他?俞賢只覺得可笑。
若是他過後真打算尋明遠晦氣,一杯毒酒,又豈能奈何得了他的心思?
「這只是榮國公的意思,還是也有盛明遠的意思。」俞賢彎身,端起酒,面無表情地問。
沐大人微笑不語。
「……行。」
俞賢闔眼,仰頭飲盡,一甩手,便將杯子扔在沐先生身旁。
「框啷!」
「岳管事,慢走不送。」沐先生拱手,沒有在意俞賢的無禮。
俞賢卻是冷看著沐先生好一會兒,才擺袖離開。
午時方過,夏末的日頭仍然熱辣辣的,照得行人汗流浹背;然而踏出福臨飯館的俞賢,卻未感覺到這股熾熱,只覺得陽光刺目。
他知道,沐先生的說詞不能全信,那其中必然是真假參半,可他卻阻不了自己滿腦的煩亂,滿心的寒。
過路酒樓,俞賢不自禁地買了兩葫蘆酒,往城郊行去。他現在不想回盛明遠的宅院,回到那裡,只會讓他煩得更難以思索。
俞賢遠離城門、踏出官道,搖搖晃晃地走在青草地上,配著一口接著一口的烈酒,漫無目的地朝前直走。
此時,高掛的日頭已漸漸被陰雲遮起,天色亦不比正午時明亮,甚至,還飄起了絲絲細雨。
俞賢走著、走著,纏成結的思緒還沒機會在慢步間解開,俞賢……便已經醉了。
「盛……嗝、明……遠……」絮語不斷,俞賢雙眼迷茫地望著一望無際的草地,腳步突地一亂,便踉蹌坐倒。
「呵……哈哈……」
俞賢低笑幾聲,大口飲盡僅剩的酒液後,將兩個空了的葫蘆遠遠扔開。
「為何……為何你不只是、不只是依人言行事……」
「為何你要瞞……卻不瞞得徹底……」
「為何……」「轟隆──!」
陣雨,剎時傾盆而下。
雨毫不留情地淋透了俞賢一身,又無所留戀地徹底散去,露出背後漸漸西斜的烈陽。俞賢茫茫然地呆坐原地,任風輕描淡寫地拂過他身軀,惹起一陣寒顫。
然而,無論是冷雨、是輕風、還是豔陽,都沒能喚醒他──只是讓他更醉而已。
而俞賢既然醉了,囈語便更是難斷。
所以當出城散心的洛子敬,偶然瞧見遠處一人倒臥,一時心善前往看望時,見著的便是俞賢神智不清、囫圇亂語的姿態。
「穢氣,居然是這傢伙。」
洛子敬一看是俞賢,啐了口便想轉身離開,可走沒幾步,卻還是走了回來。
「……嘖。」他蹲下身、扔開手裡的油傘,勉強拉起俞賢的一隻手,搭了把脈後,沒好氣地半扛半拖著俞賢,帶著人往回城的方向走。「這麼重……搞什麼,沒事跑這麼遠喝酒,淋得一身濕就算了,還染上風寒,找我麻煩麼。」
「明……」
「蛤?什麼?」
「明……遠……」
聽見俞賢喊盛名遠,洛子敬一口氣堵在喉頭,差點沒想把人給扔下。可即便他忍著氣,才繼續聽俞賢嘟囔沒幾句,洛子敬還是驚得鬆了手。
「我俞家他人對你的好……你為何沒有半分在乎……」
「如此無情的作為……又要我怎麼……怎麼信你?」
「俞家之盛,你且不在乎……如今……我俞賢不過只是……」
「碰!」
洛子敬垂手瞠視俞賢,卻恰見俞賢緊閉的雙眸中,滑下幾許清淚。「明遠……」
「……」
佇立好一會,洛子敬才再次將俞賢撐了起來。
他拖著一個人、一路艱難地走回去,耳中聽著不斷的胡言亂語,心裡雖然仍恍惚地難以置信,卻因此少了許多不情願……當然,也多了不少憤慨。
盛明遠,憑什麼讓人如此惦記著?
洛子敬帶俞賢回到自己家裡,妥善安置好俞賢後,見到俞賢昏睡間仍深鎖著眉頭,嘴裡還時不時叨念著某個人,便不由得越發鬱悶。
他聽得煩心,自然就選擇離開,留下俞賢一人在房裡靜躺,留下俞賢一個人,沉浸在彷彿無窮無止的夢裡頭。
夢裡,他見著了許多人。
有父親,有母親,有幾位兄長,當然還有……明遠。
「父親大人,教教我……我該怎麼做才好?」
瞧見親人的那剎那,俞賢便知道自己在夢中,他心情很是激動,可是走到他們面前時,他卻沒有問父母兄長去了之後,過得好不好;反而跪在他們面前,懇求他們像從前那樣,再幫他策定那些他不愛理會的事情……他寧願做個長不大的孩子。
然而,俞賢只瞧見父親寒著臉色看他──不只父親,他的母親、兄長們都是這樣看著他。
為什麼?
「您是在……怪我麼?」俞賢難過地問。
「是怪我悖了您的教誨,置東煌百姓於亂?」
「或是怪我壞了門風,真真切切地喜歡上一個男人……一個害咱家不淺的男人?」
「還是……怪我累了一個無辜的人,苟活迄今?」
俞賢連連反問了許多句,只是,他不僅沒得到半字答覆,最後還得眼睜睜地,看著親人一個接著一個轉身遠去。
彷彿是對他失望透頂。
俞賢面色慘白地坐倒在地面上,渾身發冷,冷得連地面的冰寒都感覺不出來。
他闔上眼,企望能從夢中醒轉。可他坐了好久、好久……久到他以為他再也離不開夢境時,才終於能睜開眼睛。
是他的房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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