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2月14日 星期六

【望川】 第三章

  子泉這一倒,足足昏了兩日。

  期間幾度囈語,鏡都曾以為子泉已經恢復了意識,沒想到子泉只是本能地喊冷,偶有例外,也就只是唸叨著蛇妖的名字,卻不見醒轉。

  好在湖妖向來沒什麼困倦的概念,長年來習慣獨自一人發呆的他,也擁有足夠的耐心等待。

  等待時,他腦子裡大多在想關於術法的事;但偶爾,他會想到子泉這幾日和他聊過的內容,比如小鏡湖以外的景色、所謂的門派中人、其他妖的存在……等,然後他便會更加期望子泉能快些醒來,好再和他多說一些外頭的光景;又或者,他會在子泉喃念起蛇妖的名字時,好奇起那蛇妖化形後是什麼模樣,並猜想究竟是怎樣性格的一隻妖,能讓這個人類念念不忘。

  等著、想著,三日後的清晨,鏡終於等到子泉睜開了眼。

  「你終於醒了。」鏡收回雙手,關心到:「有哪兒不舒服麼?」

  「水……」子泉啞道,眼一張一闔的,似是還沒醒得徹底。

  鏡注意到了,因此,扶起子泉的動作更是緩柔。他一手撐著子泉的肩胛,讓人躺靠在他的肩上,另一手則微曲在子泉嘴前,靈力一動,手中便慢慢凝出無色的液體。

  「來。」鏡低道,將指緣湊近子泉的唇瓣。

  下一瞬,在感覺到子泉雙唇及吐息的溫熱時,鏡掌心沒來由地一顫,讓他差點想抽手、推開子泉。

  還好鏡記得靠在他身上的人還病著,於是忍住了;不過他腦袋中,多出一個疑問。

  方才那似是直透心處的怪異感覺,究竟是什麼?

  直到子泉飲水潤夠了喉,神志徹底清明時,鏡仍然沒想出個所以然來。





  「行了。」子泉側頭,避開鏡端平的手掌,而後勉強杵著地面坐直起身子,不再倚靠在鏡的身上。

  他著實不喜歡倚靠他人、露出孱弱的模樣,當初即使長途奔逃、內外傷重,他都始終咬牙堅持──他不是不知道逞強對身體沒好處,可他寧願自個兒沉重的腦袋再次發眩,也不願表現出弱態。

  子泉緊蹙眉頭,忍著腦子裡彷彿被攪亂的抽痛感,想著,眼神剎時間又有些迷離。好一會兒,才稍微恢復了過來。

  恢復後,子泉打算先謝過鏡。

  以他短短幾日間對這湖妖的認識,他約能推斷在他昏睡的這段期間,鏡應會時常待在他身旁照顧他……就算他此時腦袋不麻利,推斷錯了也不要緊,光他剛醒時求水便得償這一項,他也應做出致謝之舉。

  於是,子泉回頭朝鏡的位置望。「多──謝……?」一望,子泉甫梳理好的腦袋驟然又亂了套。

  他想也沒想過這一回頭,會看見一只全身赤裸的湖妖,端坐在他的面前。

  「你、你衣服呢?」子泉瞪大了眼,想轉開目光,卻又無法不被那白皙而纖瘦的身軀所吸引。「怎麼什麼都不穿?」

  「你身上。」鏡指到,見子泉神色怪異,因而又解釋:「你喊冷,我想給你多裹一件會讓你好過點兒,就脫了。」

  子泉低頭,果然在身上見到鏡原來穿的那件衣裳。

  他立馬將衣服脫下,扔回給鏡。「快穿……哈嚏!」晨風突然一灌,子泉沒控制住地打了個哆嗦。

  「我不冷。」鏡蹙眉,傾身又將衣服披到子泉身上。

  「不是冷不冷的問題。」子泉勉強搖了下頭,這一搖,他覺得腦袋更難受了……倒也不知是染病的緣故,還是被這湖妖的不解世事給弄的。「穿上,多添這件我也沒暖和多少,真要幫忙就到外頭揀些石子、草梗,我來打火。」

  「……好吧。」鏡勉強地答應了下來,按著子泉的要求套上薄衫後,立即踏出草屋,在屋旁找尋合適的材料。

  他不喜歡火,但他記得子泉說過,要能用來打火的物事都得是乾的,往離水越遠的地方找越好,越是曝在日頭下的東西越好。

  「這些夠麼?」當鏡抱著找來的雜物回到草屋時,子泉已在屋中央約略清出一塊泥地。

  「放中間……再把那邊的草墊拉遠點兒。」

  「這樣?」

  「行。」子泉點頭,在乾草堆旁賣力地撥起土,勉強築出一個小圈。

  鏡納悶:「這圈做什麼的?」

  「做個隔牆,免得起火的草灰風被吹遠,不小心燒著你這屋子。」

  「喔。」鏡想了想,於是挪動腳步在門口處坐下,靜看子泉賣力地敲打石塊,並等著火星燃起──他想幫忙,可惜上回試時,他敲了好久都沒弄出半點火光。

  子泉當時就說,那興許是他是湖妖的緣故,畢竟水火本就不相容。

  只是這次,子泉搗弄了許久,也沒像上次那般用出些成果,反倒是臉色因不停的敲擊而越發慘白。

  見子泉狀況不好,鏡忽然記起子泉昏迷時,他曾想做的事:「子泉,我覺得我能會用舒緩傷病的術法,能在你身上試麼?」若是能試成,子泉應會好過許多,區區一件打火的小事,也不會再累得這般辛苦。

  「……什麼?」子泉早已在重複的動作裡徹底迷茫,不過是憑著一股勁死撐著要打出火花,壓根沒聽清鏡在說什麼。

  鏡也不在意,耐心地複述好了幾次,可直到火燃起時,子泉那渾沌的腦袋也沒弄懂鏡說的話。  

  「子泉?」鏡看了看驟然側臥躺倒、不醒人事的子泉,又看了看那不住閃動的紅芒,他終究是受不住地挪動起身子,往子泉的方向靠近了些許,也往火光的方向遠離了些許。「你這是同意了麼?」問著,他同時輕推子泉的身子幾下。

  「嗯……」子泉絲毫沒想聽輕鏡的問話,只為了能好好窩在暖處歇息,而敷衍地發出幾聲喉音應付了過去。

  這也只有鏡,才會以為子泉是同意的意思。

  他立馬將左手貼上子泉的腰腹之側,運起靈力就這麼試起前日泡在湖裡時,腦中曾湧現的字句與手勢。

  「水柔轉,點滴融脈,浸沒而緩解,癒。」訣印畢,鏡指間便現透藍光點,接著,也不見他手中有何接續動作,那些光點就像有靈性般地一一往子泉身上貼近,在閃爍間消失無蹤。

  ……這會有用麼?

  鏡腦海中冒出斗大的疑問,因此他下意識地偏頭看向子泉,並伸手輕輕拍了拍。「子泉,你有沒有覺得舒服點?」

  想當然爾,已陷入熟睡的子泉不可能有所回應。

  「沒感覺麼……」

  鏡其實覺得他應該等子泉再次醒轉,問過子泉的感受後,才考慮二次施展術法是否妥當,可……他忍不住。

  方才施展時,他總感覺有許多細節沒把握好,只可惜從施展到完成的過程稍短,還不足以讓他摸清他究竟哪裡做得不夠。

  「那我繼續了……」鏡對著子泉的臉低道,聲音卻輕地像是說給自己聽一般。

  ……反正水行術法治傷,總不會越治越糟才是?鏡定了定頭一回感到歉疚的心情,再次使起療癒之術。

  第三次、第四次……第十次……第十三次……鏡每施展完一回,都會沉入思緒裡一小段時間;而每一次思索,他也都會得到更進一步的收穫。

  比如第七次,他就把握住那些光點粘進子泉體內後的行蹤;第十一次,他開始能控制幾個光點,讓那些藍點在子泉筋絡之中,走得稍遠一些;到了第十五次施術,他甚至能透過它們,了解子泉所說的內傷,究竟在何處鬱結。

  為了更好地感覺出子泉身體裡的情況,鏡於是挪動那蜷曲的身子使其平躺,而後,自發地解開子泉纏於腰間的束帶,使那血痂四佈的胸膛袒露在他面前。

  這些傷口,鏡已不是第一次瞧見。

  「好像有些淡了許多。」鏡俯身,仔細地瞧了瞧又摸了摸。「果真有用。」他微微一笑,心裡十足喜悅,原有的歉意與忐忑也因此盡消。

  不過……煩惱倒是多了一種。

  「要先治這些傷口,還是先治那看不見的內傷好呢?」鏡完全拿不定主意,想到後來,他乾脆往旁邊捏了一小搓草梗,邊數邊念:「傷口、內傷、傷口、內……」

  這是他好久好久之前看來的。

  那時,有個人類拿著一朵紅花坐在湖畔,那人每拔一片花瓣扔進湖裡時,口裡也就像這樣地喃喃念著:「告訴他、不告訴他、告訴他、不告訴他……」

  他記得那人最後數到的是「告訴他」,可惜,那人後來再也沒出現在小鏡湖畔,而他當時也還不能化成人形,沒法子跟上去看看,自然也不曉得那人究竟是在煩惱什麼,也不曉得那人選擇過後,又發生了什麼。

  至於這次……

  「內傷。」他手裡最後一根枯黃色的梗,正輪到這字眼。

  於是第十六次施術時,鏡將心神沉入術法之中,盡他最大的努力操控那些具有緩解、治療效用的光點,聚集在筋脈瘀結之處以化解傷勢。

  鏡本以為知道方法後,這便不算難事;沒想到一回畢才訝然發現,他不過成功舒緩了兩處看起來較壞的傷部。

  此外,他還感覺到某種他從未經歷過的……感覺。鏡輕按眉角、晃了晃腦袋,而後不以為意地定神,對著子泉再次重複起剛才所做的每一步。

  這次他做得又比方才更好了一些,足足消減了三處重患;只是他腦袋裡的沉滯,也比方才多了無數分。

  ……他是不是也病了?化形以來從未感到疲憊的湖妖,面上因這怪異且令他不適的感覺,難得露出慌張之色。

  難道他用出的療癒之術,會將別人的病轉到自己身上?

  鏡惶然地看著自己的雙手,一會後又拉開衣襟,瞧了瞧自個兒的身體。「上頭沒傷啊……」這情況對鏡來說著實難解,他想得眉頭都幾乎皺出了個川字。

  怎麼辦?

  ……要繼續治麼?鏡不知所措地望向子泉。

  不知怎麼的,他看見子泉的睡顏時,心裡陡然生出想和子泉一樣,躺在地上好好歇一會兒的念頭……

  要不,他真的跟著子泉躺會兒?想著時,鏡早就不由自主地在子泉身旁側躺了下來。而他一躺下,就覺得他的雙眼已忍不住要完全閉上。

  就閉上一下子,一下子就好。

  興許他閉眼再起來之後,病就會好了呢?鏡想,就像子泉一樣,歇過之後臉色大多都會好上……

  一句話在腦裡都還沒能轉完,鏡便已然沉睡。

  這一覺,他足足睡了五、六個時辰,其間,連子泉曾經清醒都未曾發覺。

  「鏡?」

  子泉是被冷醒的。

  醒時,他先是發現衣衫大敞,才發現身旁的那簇火已微弱地近乎熄滅。直等到他裹好衣服、往火堆裡多添些乾草後,他才終於注意到鏡躺在另一邊,睡得安穩。

  「湖妖不是不需睡眠的麼?」他心下納悶,卻也沒做出打擾鏡休息的舉措,只是望著鏡的睡臉,躺了下來。

  等待睡意再襲時,子泉想得是鏡。

  對於他……不,對於任何人來說,這湖妖都算在好懂的範疇之內,神態雖是有些平淡、冷漠,可所有心思與情緒反應,都總是直接表現在臉上,不會遮遮掩掩。

  若放在以前,他會很欣賞這樣子的性格,也很樂於和這樣子的人……或妖相處。

  只是如今,他看見這樣子的鏡,便會想到他的青。

  他曾經的那些師兄師姐,都說蛇妖狡詐、陰毒非常,為此,他警惕了青數個月,磨耗去許多時間才漸漸能放寬心與青深談,才知這初化形入世的蛇妖,也有可能是單純、直接的性子。

  而鏡,比他的青還要純粹。

  那未經磨難染色,仍保有信任與全然善意的感覺,讓他總是想起和他初遇時的青,也總是讓他胸口悶著一把惡意的火苗──

  讓他明白,人類有多不值得信任!他腦海從不間斷的這麼叫囂著。

  明明迫得他與青長途奔竄、以致生死相隔的禍首,都只是那些自喻為正道的門派中人;明明一切的錯誤,從來都和妖類沒有干係。然而他就是控制不住心裡的怨憤,想要把遭受過的磨難,百倍千倍地還施到身周,無論是人、妖、魔或事物上頭都好,只要能讓一切變得更糟,他都樂見其成……

  「呵……」子泉垂眸,黯然地自嘲了聲。

  他,原不是會這樣想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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