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泉的病與傷勢將養十來日後，終於在鏡的努力下痊癒了大半──至少已不再容易因天冷而染上風寒，也能在不靠鏡攙扶的情況下，以尋常步伐四處走動。
鏡大為欣喜。
然而他卻沒想到，子泉會在體況漸入佳境、但未大好時，突然心生往更遠處走動的念頭：「我沿這河走走，看繞過那茂林後有沒有村落。」臘月某日，子泉指著小鏡湖另一側向遠處流出的河道說到。
這人，也要離開了麼？鏡剎時有些恍惚。
三百年前，小鏡村遷村時，他還未能化形。
當年他沒有和那些人們交談的能力，識之不深，可即便如此，他卻也仍為他們的離開感懷數年；更別說今日將離開的，是相處有月餘的子泉。
「……你以後還會回來麼？」鏡問到，清亮的眸中毫不掩飾盼望的神采。
子泉微愣，但他腦子一轉，馬上就明白鏡誤會了什麼。「只是探探路，看遠些地方有沒有人煙，或是找找有沒有其它能吃的東西，最多……不會超過兩日的時間。」談到吃食，子泉臉色不得控制地一僵。
他覺得，他會永遠記得鏡在他病後，給他看的那一籠子東西。
當初，他請鏡幫忙抓活物，就是想換點口味，別總只能吃魚。沒想到那一籠子活物裡，幾乎都是不能吃的東西，比如青蛙、蚯蚓……等等。
他認為那根本不能吃，但也沒好意思說，他幼時總歸是從家裡僕從口裡聽過，有些出身極度窮困的人餓時會吃那些東西；他唯一難以接受的，是在鏡那一籠子活物裡，發現一條水蛇……
蛇肉細嫩、鮮美滋補是沒錯，許多人都愛吃，他拜師青虹門前，在家裡也沒少吃過，而拜師後偶有機會回家，餐桌上有時也能看見相關的菜餚。
可那都是他熟識青之前的事了，自從他知道青的真身是條蛇後，他就再也不容許面前出現和蛇有關的吃食；至於現在……他沒把捕蛇的人都弄死，都算是挺忍耐了。
要不是知道鏡大概不曉得那就是蛇，當日他見到時，肯定就會朝鏡發難。想著，子泉突然搖著頭、歎了口氣。
「怎麼？」鏡偏頭，疑惑地問。
「沒，只是覺得自個兒的脾氣和性格，變差太多了。」
連對自己有恩的人，都能生出不滿或惡念……這不是性格差是什麼？子泉心裡自嘲到。
「是麼？」
鏡不明白子泉為何那麼說，但也沒有再多問，因為他此刻真正想確認的是另一件事：「所以你後日就會回來，對麼？」
「嗯，最遲就是後日。」
「那我送你一程。」說著，鏡踩入水中，回頭朝子泉伸出了手。
他的想法很簡單，就是想幫忙節省點路程，好讓子泉能早點回來。
「什麼？」子泉往前跨了幾步，但他停在湖畔，沒有貿然下水，「你要帶我走水路？」他臉上明顯有些擔憂：「你行麼？要知道我不是妖族，沒辦法和你一樣在水裡頭不用呼吸。」
「這樣啊……」
鏡一開始還真沒想到這點，不過想了想之後，他依舊自信地說：「知道了，我等會兒帶你的時候會多注意些。」
子泉挑眉，眼中明顯流露出懷疑。
「我是湖妖。」鏡和子泉相處多日，多少也熟悉了子泉的一些表情，於是他解釋到：「在水裡不管做什麼，我都有把握。」
「……好吧。」見鏡依舊是堅持而執著的樣子，子泉也不好再次質疑。
不管怎樣……這水路也只是一小段而已，好說他也是練過的人，閉氣個三五分鐘不是難事，總不至於會因為鏡的莽撞，窩囊地悶死在水裡吧？想著，子泉於是就著鏡的手下了水。
鏡不知道子泉腦袋裡打算了不少，只覺得子泉願意下水，就是相信他的能力，心裡多少因此感到欣喜。
為了更進一步得到肯定，鏡全心全意投注在控制水流上，不到半盞茶的時間，就將子泉送到他力所能及的最盡處。
「我在這等你。」上岸、弄乾衣服後，鏡直接就在河畔的一棵樹下盤膝而坐。他不想要子泉趕他走，於是他仰起頭，搶先道：「到時方便接你回去。」
子泉的嘴張了又閤，沒發出聲音，而他的面色也夾雜了驚詫與鬱悶，完全失去他一般不說話時的冷硬感。
「不行麼？」鏡的眼神微黯。
果然，他不該使壞。
他想藉由堵子泉的話頭，來成就他那一點小算盤壓根是錯誤的。鏡覺得，子泉那麼有性格的人，怎可能忍受他這什麼都不懂的湖妖在自作聰明……
越想鏡越覺得自己做了蠢事，於是他乾脆直接道歉：「抱歉，可是我真想留在這兒等你。我可以不要一個人先回去麼？」
聞言，子泉的臉色更是精彩，連嘴角都微微抽動了下。
「子泉？」鏡自然地眨了眨眼，望著子泉。
「……隨你。」說完，子泉逕自轉身，隨意選了個方向便急急忙忙地離開。
那匆促而行的背影在剎那間，讓鏡感覺很是孤獨──鏡不由自主地起身，跟著子泉的腳步邁出步伐。
他想追上去陪子泉，讓那人別覺得不開心、別覺得寂寞，只是……才踏出五步，鏡就感覺到身體被某種力量給牽引住，再也無法向前移動哪怕半分。
地限。
除非他能達到脫凡胎的修為，才能不用再管顧真身，想去哪兒就去哪兒；至於此刻，他只能看著子泉漸行漸遠，逐步隱沒於茂林之間。
「若是早些懂得修練，今日是否就能跟上去呢？」
鏡低喃著，杵在原位、一動也不動地陷入紛雜的思緒當中。
但愣站了兩個時辰後，他仍是什麼也沒想出來。
「午後了啊。」鏡走回原來的那棵樹旁，面朝河水坐下。
不過兩個時辰不見子泉，他就已經覺得孤單、無聊，連練習術法這等平時最讓他有興致的事，也提不起他的半點勁來……以前，在沒見到子泉之前，他從沒有過這麼多感覺。
是人類都會帶來如此複雜的情感，還是只有子泉特別？鏡化形後沒接觸過其他人類，所以無從比較起。
他唯一清楚的是，他想念子泉在時和他說的無數見聞；也想念那為了讓子泉展現悲愁、怨悶之外的神情，必須想方設法與之交談的充實時光。
「還有一日半。」
鏡抬頭，直勾勾地盯著刺目的絢日西斜、隱沒，接著，又讓目光跟隨被薄雲隱約遮掩的弦月，在星光閃閃的夜空中緩緩西移。
直到下一輪日升日沒、月現月隱之後，他才終於低下頭顱、站起身來，不再盯著天上──他換了個方向，轉而走到地限盡處，直望著當初子泉離開的方向。
「嘎拉、嘎拉……」
午時過後，鏡的視野中終於出現一個人影。那人身後隱約拖著某種東西，朝他這方向走來，而鏡注意到，那人身上所著的衣色，和子泉離開時所穿的並不相同。
不是子泉麼？
鏡蹙起眉頭，仔細地多看了幾眼，可距離太遠了，他仍然無法確定。
要不……他先躲起來，觀察一番吧？子泉說過，很多人類是陰險狡詐、居心叵測的，能離多遠就最好離多遠。
想著，鏡左右看了看，最後依舊走往他最熟悉的河邊，輕手輕腳地溜近河裡頭，揀了個有石塊遮擋的地方藏著，好方便他探出半顆頭，去觀察那越走越近的人影。
結果那人居然拐了個彎，繞過棵樹後直接向他藏身的地方而行。
這倒讓鏡躲藏的動作，顯得多此一舉。不過，鏡心裡也沒產生什麼緊張的情緒。
他對人類的認識，大多從子泉身上而來，而他從來都沒在子泉身上，瞧見過什麼陰險狡詐……所以，鏡就維持著浮在岸邊的姿勢，悠然地繼續觀察逐步靠近的那人。
「是子泉。」直到那人接近到十米左右的距離時，鏡終於能夠肯定，於是他輕按地面、自水中一躍而出，「你怎麼穿得不一樣？」等子泉走到面前停下時，鏡又指著橫槓在子泉腰前的桿子，問到：「這是什麼？」
「找到一個村落，就順便在那換了身合宜的穿著，至於這個……」子泉讓了讓身子，道：「這叫拖車，可以載東西。」說著，子泉放下手中的橫桿，回頭從拖車上翻出一套衣服，遞給鏡。「換上，別再單穿你身上那件袍子。」
鏡低頭瞧瞧自己的衣衫，又抬頭看看子泉手上抖開的數件。「有什麼不同麼？」
「換上後我再告訴你。」
子泉挑出其中素白色的一件，遞給鏡。「腳從最大那個開口伸進去，下面有看見兩個長管吧？一隻腳佔一個，然後把開口往上拉到腰間，繫好繩子。」
「喔。」鏡乖乖照做，將腳套進子泉所說的長管中，拉好上頭，並把細繩在肚臍眼前互相繞了個圈。「這樣繫行麼？」
「……」子泉低歎，無奈地把手上拿著的衣衫暫時掛在肩上，空出雙手從鏡手中拿過繩帶兩頭，示範到：「看好，以後都得這樣綁，才不容易掉。」
鏡看一次就學會了。
接著，子泉又讓鏡穿裡衣、外服、布履，並在繫上腰帶、束好散髮後，才滿意似地點頭：「以後至少得這樣穿，懂麼？」
「好熱……」鏡拉開前襟，勾起緊貼頸項的布料，不舒服地扭了扭脖子：「不能少一件麼？」
「不能。」子泉撥開鏡的手，將那被扯鬆的衣襟再次拉好。「習慣幾天，就不會感覺那麼難受了。」
鏡蹙眉，頭一次對子泉露出懷疑的表情。「是麼……」
「嗯。」子泉點頭，隨手將鏡換下的舊袍子扔上板車後，重新拉起拖桿。「走吧，得在天色暗下前把這些東西拉回去。」
「從水裡回去不是比較快麼？」鏡將手搭上橫桿，道：「雖然多出許多東西，可我想我還是能夠應付才是。」
子泉搖頭。「這裡頭有東西不能碰水，得走著回去。」
聞言，鏡只得放棄走水路，靜靜地跟在子泉身邊，邊聽著板車不時輾過地面小石塊的吱嘎聲，邊感覺沮喪。
他當初要求留在地限邊緣，用的可是能快些帶子泉回去的理由，但現在，他根本沒給出什麼幫助……
「鏡，幫忙拉一陣。」半途中，子泉突然停下腳步、開口。
鏡回望，恰見子泉向右讓出點空位，示意他踩進去的動作。
「有些累。」子泉說。
累？
鏡微偏頭，臉上盡是茫然的神采。
他……沒從子泉臉上看出疲色啊？
「等下到前頭河道窄點的地方，要把這些東西分次搬過河，現在不和你換個手、休息一陣，等會兒可沒足夠的力氣，去完成那好幾趟的工夫。」子泉看出鏡的困惑，於是隨口扯了個原由，飛快地搪塞過去。
疲憊，本就只是他的託詞。
實際上，子泉只是想讓鏡有能做的事情，為的也不過是想讓鏡眼神中，那明顯至極的失落盡快消去……
他著實不喜歡鏡露出那樣的神采。
那會使他已然滯悶的心緒，添上更揪人的折磨。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