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2月7日 星期六

【望川】 第二章

【二】

  那日抓到魚,填了子泉的肚子、和子泉又聊了好一會兒天後,鏡才從子泉口中,得知許多他從未聽過的知識。

  子泉說,他是湖妖,天生就應該會一些水行術法。

  還說,幸好他離不開這湖,否則以他這麼單純的性子,沒幾天就會死在人類手上。

  「為什麼人類要殺我?」那天晚上,鏡思考許久後曾困惑地反問到,可惜當時,子泉已沉沉睡去。

  那時,鏡注意到子泉還緊緊握著那兩個小瓷瓶。之後接連幾日,子泉不管睡著醒時,也都沒放開過它們。

  「這裡面是什麼?」

  某一日,鏡忍不住問了,心裡忐忑地等著。

  子泉並不是每次都會給他答案,有時,甚至會因為他的問題而情緒低迷──比如,他問到和「青」有關的事的時候。

  起初,當鏡還沒問明白時,鏡總以為「輕」是一個東西。直到子泉告訴他那字寫作「青」時,他才從子泉口裡知道,原來子泉常念著的青,其實和他一樣也是妖。

  一個化形不久,便和子泉相戀的蛇妖。

  一個為了救愛人,心甘情願散去所有修為而死的蛇妖。





  「……藥,治內傷的。」子泉沉默了好一會兒,才悶悶地低道。

  既然可以治傷,那為什麼一直不用呢?

  鏡本來想這麼問,可看到子泉的表情,他覺得他似乎明白了什麼,但又好像有點不明白。「為什麼不用?」他想了好一會兒卻沒想出個頭緒,只好又問。

  「那是青留給我的。」

  「他留藥給你,難道不是要給你用的麼?」

  鏡沒受過傷,可他覺得,如果他受傷時有藥在手的話,無論如何也會快些用藥,不讓傷在體內繼續拖著。

  「……小湖妖。」子泉低頭,厚掌摩娑著小而精巧的瓶身,「你不懂思念的人已然不在的苦。」

  鏡確實不懂。

  他沒有思念過特定的人,只曾懷念人來人往的曾經。而對他來說,懷念也只是懷念而已,他從不會像子泉這樣,時時刻刻都是悲戚且傷痛的模樣──總是這樣難過,難道不會累麼?

  想著,鏡也將疑問再次說出口。

  可這回,子泉沒給他直接的答覆:「就算只是好奇,你也管太寬了。」

  沒得到答案的鏡有些失望,不過,失望的神色沒在他眼裡停留太久,一瞬過後,他絲毫不受影響地問出風馬牛不相干的問題:「那……前些日子你為何說我會術法?」

  子泉沒有抬頭,也沒有說話,只是煩躁地撓了撓腦袋,把披散的頭髮弄得更是亂七八糟。

 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麼?鏡頗為困惑,可他還是耐心地望著子泉,慢慢等著。

  半刻鐘後,子泉似是終於平靜下心緒,抬頭道:「你方才問了什麼?」

  「前些日子,你為何說我會術法?」鏡幾乎一字不漏地複述了一次。

  「青……和我說過。」說到那名字時,子泉語句免不了一頓。「山水草木化成的妖與其他妖物不同,生來便具備和天地記憶相通的能力,只要能化人形,無需教導自能熟練使用本能術法。你說你在水裡能輕易做到的那些事,都可以算作術法的一種。」

  「……可其他的呢?我還能會什麼?」

  「我不是湖妖,哪知道你能會什麼?何況你化形也有百來年了,難道從沒到地面上試過?」子泉無語。

  鏡搖頭,覺得子泉說得有道理,於是苦想了起來。

  良久,子泉見鏡的雙眉越湊越緊,一副快想破了頭,卻偏偏什麼都沒想到的模樣,忍不住笑出聲。「比如隱藏形跡?」他從記憶裡翻出一段咒文,捏出了像模像樣的印訣,充當給鏡的提示:「這是通用術法,念完就能讓尋常人看不見身形。」

  他之所以會這印訣,還得歸功於蛇妖──當初,青異想天開地手把手帶著他比了無數次,就是想試驗人能不能學會妖的術法。

  可惜,他們失敗了。

  想到蛇妖,子泉嘴邊的笑意又散了去。「如何,能會麼?」他不想因自己的情緒、害了鏡的興致,因此,他盡可能以平靜無波的語調發出詢問。

  不過這回,沉浸在術法裡的鏡,真沒感覺到子泉心情的變化。

  在見到子泉動作的時候,鏡的眼睛剎時亮起興奮的神采──他覺得,他會這個。

  「天地隱,藏聲形,消。」

  鏡按著示範捏出印訣,沒多做控制,體內靈力便自然而行。

  使完,他滿是期待地望向子泉:「是這樣麼?」結果他瞧見子泉口微張地看著他,面露訝異之色。

  「……哪裡失敗了麼?」鏡蹙眉,心裡驟然感到沮喪。

  他低頭瞧著自己的身體,還將雙掌、臂膀攤於面前,翻看了好幾回……可他就是看不出什麼所以然來。

  正當鏡百思不得其解時,子泉終於開口:「鏡,現形。」

  「嗯?」

  鏡抬頭,看向子泉。

  這一細看,他才察覺子泉只是瞧著他原來坐的地方,而不是真的在看「他」。

  有趣。

  鏡突發奇想地站起身來,繞了個圈走到子泉的左後方,手搭著雙膝蹲下後,才中斷了靈力的輸送,喚到:「嘿。」

  他本以為能嚇嚇子泉,讓這臉上多是鎮靜、肅穆之色的人類,現出點別樣的表情。沒想到,這人一點反應也沒有,只是默然回頭,給了他一瞥:「回來坐好。」

  鏡抿唇,略顯失望地回到原地盤膝而坐。

  「你剛才使的沒有問題。」見鏡似是有些沮喪,子泉勾起唇角,好心地安撫到。「若不是這屋裡遍地草渣,我不會注意到你走動了位置。」

  鏡恍然大悟。

  「那……你還知道其他術法麼?」知道不是自個兒頭一次施法就失敗,鏡的心情又恢復了尋常,並且對「術法」這新奇的玩意兒,產生莫大的興趣。

  「詳細的不知道,但以前在典籍裡多少了解過一些妖物的能力。像你這般水行的,多具備療癒、淨化之能;至於對敵的工夫……特別些的是和束縛、迷幻之法相關。」

  鏡似懂非懂地點頭,「謝謝,我試試。」

  「等會兒。」

  「嗯?」

  「你……在這附近有沒有見過其他活物?」有過魚的經歷,子泉知道不能用些習以為常的詞彙來舉例,因此,他絞盡腦汁地描述了起來:「比如腦袋上有對長耳、會跳著走的,或是有時在天上飛、但有時會停在樹梢休息的……還有,像是長了尖嘴長尾巴、渾身褐色短毛的東西?」

  鏡想了好一陣子。

  「你說的我見過,可一個月大多只能看見一兩次而已,如果你只是要活的東西……倒是有其他常見的。」

  「是什麼?」子泉習慣性地反問到,然而問題一出口,他便想起鏡的弱處,於是只得擺手另道:「能否抓來讓我看看?」

  「好,我找找。」

  鏡雖不知道子泉為何突然要活物,卻仍是先答應了下來──反正,只是抓點東西而已。

  這裡最容易見的活物都在水裡、湖畔,而這些地方,正是他最熟悉的地盤。

  之前,就算子泉解釋過,他還是不太明白為何只要在水中,他就能輕易做到任何他想做的事情;然而經過剛才在草屋裡,一次完整使用術法的經歷後,他霎時明白,原來他平日在水中如指臂使的那些力量,確確實實就是術法所說的……靈力?子泉前幾天說過,妖族都把這種力量喚做「靈力」。

  等完成子泉的請託後,他一定要好好試驗看看,看這靈力到底能玩出些什麼花樣。下水前,鏡是這麼想的。

  但當他整個人泡進水中之後,什麼晚點再嘗試的念頭,就在不知不覺間,被他拋到九霄雲外,甚至……連本來打算做的事,都被他忘得一乾二淨。

  「……鏡……這……麼?」

  直到察覺湖面有些波動,還模模糊糊地聽到叫喚的聲音時,他才赫然想起來此的目的。

  ……糟糕,過了多久了?

  鏡連忙浮出水面,沒想到外頭已不見青雲白日,早轉成夜幕低垂、星斗滿天之景。

  「……鏡?」湖畔,聽見破水之聲的子泉再次喚到:「是你麼?」

  小鏡湖畔無光,就算是比肩而坐,也不一定能看清楚身邊人的面龐,更別說是兩人間有些距離的此刻。

  「是我。」鏡回到湖邊、上了岸,熟練地把水從濕透的髮膚衣衫上驅走,弄乾全身,而後站到子泉面前,低下頭顱:「對不起,一不注意就試起了術法,忘記要幫你辦的事。」

  子泉沉默良久,才道:「沒關係。」回完,也沒再多說什麼地轉身,逕直往回走。

  此時,鏡才發覺子泉的嗓音不太對勁,「你怎麼了?聲音為何變得這麼乾啞?」他問到,並緊綴在子泉後頭走著。

  雖然子泉說了「沒關係」,但鏡感覺那微傾的背影上,還跳動著不悅的情緒。

  既然仍覺得不高興,為什麼還要說出原諒他的話呢?鏡蹙眉,盯著那步伐邁得極慢的身影,滿腦子盡糾纏著一些他無法理解的疑問。

  肯定是因為他沒完成已承諾的事吧?

  鏡猜到,腳步漸漸緩了下來,直至停止。停下之後,他若有所思地回眸,望向還離不遠的湖畔,心下有了計較。

  一刻鐘左右的時間,應該夠他將湖裡長得不一樣的活物都撈起來。他想,以這個去向子泉賠罪,應該能使子泉的氣消去一些;還有,如果他明日一大早將陸上的也都捉好……或許子泉便不會再對他的輕忽耿耿於懷?

  鏡越考慮越覺得這個做法不錯,於是他再次下了湖。

  這回,他可沒再忘記他要做什麼,半刻鐘不到,他便已經完成他的目的,帶著子泉要的東西往回走。

  只可惜,事情的發展和他想得並不相同──當他興匆匆地踏入草屋,正準備喊子泉來看時,他驟然被絆倒在地。

  「……什麼東西?」

  山水草木之靈大多沒有痛覺,湖妖也是大多數的那一類,所以意外跌跤沒給他帶來身體上的不適,頂多就是嚇了他一跳,外加使他手上抱著的東西,落到黑暗中的某處暫時不知所蹤而已。

  鏡手撐著地茫然地坐起身後,摸黑往腳邊的方向拍了拍,沒兩三下,便摸到絆倒他的原兇。

  微涼。

  這是鏡摸到的一個感覺。

  但他不記得這草屋的門口,有這麼個溫度的東西。於是辨認不出所以然來的鏡,又就著手目前碰到的地方,往前後左右又再捏了捏。

  軟的?不,有些地方有些?人,而且也不是全然微涼的東西,有些地方微溫,還有些地方熱得讓他很是熟悉……

  怎麼感覺像是人類的身體呢?鏡皺起眉頭,沿著邊緣摸了小半圈,真的摸到了腦袋。

  「子泉?」

  他喚到,翻正那人的身體想要確認,然而在夜裡、沒有火光的情況下,他實在沒能將五官看得清楚──他只發覺他偶然碰觸到的面頰,比平時他所感受到的溫度,還要來得滾燙。

  「你怎麼了?」鏡推了推子泉的身體,低聲問到。

  然而子泉昏得徹底,沒有絲毫回應,只是身軀不能自主地微抖著。

  「這是……病了麼?」手裡感覺到的微顫以及高熱,使鏡有此猜想。很久很久以前,他好像聽人說過得到某種病,就會既熱且冷地很是難受。

  如果真是病了,他能為子泉做些什麼?

  鏡苦惱了幾個呼吸的時間,還是先忍著那使他不適的熱,撐起子泉的身軀,將人搬回裡處角落的草堆上,然後坐到子泉和門之間的位置,替子泉擋去那時停時起的冷風。

  他想,這樣應能讓子泉感到好受一些。

  可……熱要怎麼辦呢?鏡猶豫了好一陣子,最後還是伸出了雙手,貼上那滾燙的額頸。

  湖妖的體溫,天生就比尋常人低上許多,自然也不太喜歡溫熱的環境。

  好在前些日子,鏡已經稍微習慣子泉散出的體溫,所以現下,他才能勉強接受那高熱,用自個兒的手去幫忙降溫,只是……

  「會有用麼?」

  鏡著實擔心他想出的法子沒有效果,畢竟他不識病症,目前……也不懂得替人治病。

  「怎麼沒早些學會治療的術法呢。」他不甘地低喃到。

  子泉提過,水妖和木妖都會治傷。

  以前鏡不懂,可此時他對治療之術,卻有幾個模糊的想法。若是子泉清醒著,他便會徵求子泉的同意,試看看能不能用術法讓子泉覺得好過些,偏偏……

  鏡望著子泉模糊的五官,抿緊唇瓣。

  如今,他只能期盼子泉早些清醒。鏡維持著微傾的姿勢,想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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