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2月1日 星期日

【望川】 第一章

  這是他第一次用雙眼看見,並用雙手碰觸到一個活生生的人類。

  熱的。

  接觸到那個人的身體時,他的手忍不住縮了縮──他不習慣這個溫度。但想了想,他還是再次伸出手,將那個呈現趴臥姿勢的人類翻正。

  「好多傷。」

  那人的臉上、身上除了水中滾石造成的擦傷外,還有不少利刃的創口,雖然那些傷口已不再大量出血,但看起來還是頗為觸目驚心。

  看著髒汙與血跡好一會兒,抱著人類的他,拉開那已然破爛不堪的衣衫,探手舀起身旁的河水,從脖頸之處開始,慢條斯理地清洗起那人的身軀。

  假使那人類醒著,或許會為眼前的一幕感到驚奇──流經此地的荒川支流,明明仍帶有主脈的混濁之色,可奇異的是,被那白皙的手舀起的水,在頭頂的陽光下,卻是閃爍著清澈透亮的乾淨色澤。

  漸漸地,天色轉暗,待人類身上的傷口都被他沖洗過時,遠處的斜陽,也僅剩一小角尚未隱沒而已。

  他瞧著那人赤裸的身體好一會兒,才猶豫著脫下身上的外袍,像是保護著什麼一樣的,小心翼翼地套在那人身上,然後,才將那人揹了起來。

  「……重。」





  人類的重量超乎他的想像,他皺眉,看了看身旁的流水,又回頭看了看背上昏迷的人類,最後還是抿緊了唇,揀起人類原先的衣衫,邁步朝東南方前進。

  一刻鐘後,他走到一間草屋前,撥開屋門的掛布,將人放在裡頭的乾草堆上,並把破衣放在那人的身邊。

  然後,不知道該做什麼的他,就靜靜地坐在草堆旁,撐著頭,在逐漸漆黑的天色下,一動也不動地望著那人的方向,等著。

  身上這麼多瘡口,這人……會醒過來麼?他心裡有著疑問,同時也有著期待。

  這裡已經許久沒有人到訪,若要算算他上次聽見人的交談,離現在有多長的時間……他想,或許有超過兩、三百年了吧?

  他其實算不太清楚了。

  看著那人在昏迷間,偶有囈語,他不禁擔心那人是否撐不過今晚。

  幸好兩天過去後,那人終究是醒了過來。

  「青……」那人剛睜眼說的第一句話,就是夢中喊過無數遍的字。

  輕?到底是什麼意思?

  他無法理解,卻沒忘記要伸手扶那個想爬起的人一把。可那人卻揮開他的手,警戒地摸往腰間──

  「……」

  那裡,本來有什麼?

  在他發現支流畔躺著一個人時,那人身上除了一襲衣物,以及衣衫暗袋裡的兩個小瓶子外,再沒有其他東西。「你原來的衣裳在那兒。」他指到,並問:「輕是什麼?你一直說這字。」

  那人皺眉,看著他、手卻摸往那破爛的衣衫處翻了翻──最後,也不過是找到那兩個瓶子而已。

  沉默在小草屋裡蔓延開來,好一陣子後,那人反而問到:「這是哪裡?」

  「小鏡湖。」

  他記得,以前曾聽人說過這三個字。

  荒川有個隱與樹藤、水草間的小支脈,小支脈流到某個小谷地積成了個小湖泊,小湖泊和荒川混濁的水不一樣,總是清澈得似能照面,就和谷地外有個稱鏡池的湖泊一樣,所以,當年意外到此的人們就把這個小湖泊叫做「小鏡湖」,並建了個小鏡村。

  「……沒聽過。」那人眉頭蹙得更緊了些,眼神裡也透露出更多對他防備。

  「這兒,很久沒人到過了。」他解釋到,也不知那人信不信。

  「既然如此,你為何在這?」那人面色蒼白,講兩句話就大有喘不過氣來的樣子,可質問的話語,卻仍能給他帶來幾許壓迫感。

  人類……原來就是這般奇特?他想著,不受那人作態影響地回到:「我就住在這兒,有什麼不對麼?」

  結果,那人又沉默了下來。

  他不想要如此沉默,於是,他主動開口:「你叫什麼名字?怎麼會倒在河畔?」他記得,以前那些小鏡村的村民都教導兒女,碰上不認識的人時,要問那人的來歷。

  所以他這麼問……沒錯吧?

  既然沒錯,那人為什麼要一直盯著他,卻不肯回答?

  「你又叫什麼名字?」良久,那人再次反問他。

  可這個問題,他難以回答……他沒有名字。

  自從有意識以來,就沒人給他起過名字,所以……他要叫什麼才好?這回,換他陷入沉默當中,久久難以抽身。

  「……鏡。」最後,他選擇了這麼一個單調的名字。「你呢?」他……鏡似是不甘心只有自己為了名字苦惱般地,又問了一次。

  這回,那人沒有避過問題,只是收起迫人的目光,別過了頭。「子泉,執子之手的子……九泉的泉。」

  鏡沒看見那人的表情,然而聽那人說話的聲音,他心裡卻突然感覺到些許抽痛──那段話對那人來說,應是具有別樣的意義吧?

  話隨人心,即使他不具有格外通透的能力,可這麼明顯的情緒,他還是感覺得到的。

  正當鏡為那悲傷的情緒,感到慌張,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時,那人卻轉而問到:「你的名字,怎麼寫?」

  鏡微張嘴,愣在當場。

  他……不能肯定。

  「鏡子的鏡……」

  如果他沒記錯,許多、許多年前,曾有個人站在湖畔,對著湖面說:「要是家裡也能有個像小鏡湖一樣大的鏡子,可以照出所有人的身形、臉面,那該有多好!」

  所以小鏡湖的鏡,應該是鏡子的鏡……沒錯吧?鏡苦想著,一時分神,竟沒發覺那人又回過頭盯著他看。

  「你不會字。」

  那人驟然下的結論,嚇了鏡好大一跳。

  「……你怎麼知道?」鏡茫然不解,但那人並沒有為鏡解釋,只是勾起唇角,露出了個令他難以轉移目光的笑容。

  以前那些對著他而照的人,怎麼都沒有笑得像這人一樣,既好看、又令他難以平靜呢?

  鏡愣看著,不由自主地伸出手,摸上那燒熱的笑臉。雖說他仍摸不習慣這溫度,但他……並不特別排斥。

  「青……」在鏡輕碰上那人面頰時,那人的眼神剎時有些迷茫,但沒一會兒,便又馬上恢復清明。「想學認字麼?」那人突然問到。

  不知怎麼著,鏡覺得那人在說這句話時,心情是難過而悲慟的──然而奇怪的是,鏡並不能從那人的表情中,看出他所感覺到的情緒來。

  「你為何難過?」鏡困惑地問,一時間,忘了那人剛問了個問題讓他回答。

  那人定定的看著他,臉色似是在聽見問話的瞬間,變得更為蒼白。

  他不該這麼問麼?鏡微側頭,不解地收回了手。

  「……抱歉?」他聽說過,若不小心惹人心裡不痛快時,應該立即道歉,如此一來,便有機會能使對方的心裡不太過介懷。

  那人一愣,搖了搖頭並低道:「沒事,與你無關。」語罷,那人垂下雙眸,怔怔地望著手裡的瓷瓶,之後任憑鏡再怎麼提問,那人都沒再回話。

  或許……那人是累了,想安靜會兒?鏡想著,於是也閉起了嘴,靜靜地坐在原地、望著那人的身形發呆。

  直到臨近傍晚,幾聲「咕嚕」響音才打破了屋裡的靜謐。

  「……」

  鏡回神後,發現聲響是從那人身上傳出的。「這裡怎麼了麼?」發問的同時,他自然而然地俯身,撥開僅是隨意疊蓋住那人軀體的衣衫,將手貼上那傷痕未消的肚皮,輕摸了幾下。

  那人沒有回答,卻是扣住了他的手。

  鏡茫然抬頭,先是看見那人緊抿的雙唇,然後才發現,那人的臉色比早些時候多了幾分潮紅,也多了幾分他不太明瞭的神態──數月之後,他才知道這種表情叫做尷尬。

  「……我,餓了。」兩人僵持許久後,那人終是忍不住開口。「有沒有……什麼吃的?」

  吃的?

  他有聽人說過,餓了就要吃東西,可是……有什麼是能吃的?

  鏡蹙起眉頭,就這麼維持著被箝制的姿勢,認真地思考了起來,並試探地問到:「水?」

  「……」

  看那人嘴角微抽,表情怪異,鏡便明白他的提議並不正確。「要不,我扶你到外頭看看,你告訴我你想吃什麼?」

  「……行。」那人歎了聲,鬆開抓住鏡的手、拉緊了衣衫,而後搭著鏡的肩,就著鏡的攙扶,蹣跚步出草屋。

  草屋外,夕陽正紅。

  那人被鏡帶著往小鏡湖畔走去,步行間,那人偶一回頭,卻見身後除了那間小草屋外,盡是及膝的雜草堆,簇擁著一間間殘損傾圮的木舍,在暮色的渲染下,盡顯荒涼。

  「這兒只有你。」瞧著,那人突然說到。

  「是。」鏡不知道那人為何這麼說,但還是點了點頭。

  「為何不離開?」那人轉回頭,瞧著已近在眼前的湖泊,問到:「你對外頭,難道不好奇?」

  鏡自然是好奇的。

  從他有意識以來,聽得便是人的聲音、隱約可見的也幾乎是人的相貌。後來那些人離開了,他感到十分寂寞,也始終期盼著能再見到相似的人,期盼能從那些人的口中,再聽聞些有趣的事。

  可惜直到他能夠自由行走為止,他都沒再能見到人類;而在兩天之前,就算他能四處走動,他也從未在他能行至的範圍內,見到他心心念念的一切。

  「好奇,可我離不開這兒。」鏡老實地回答。

  此時,兩人已走到湖畔。

  鏡扶著那人在湖邊坐下,正想問那人有沒有看見能吃的東西時,卻見那人望著波光粼粼的湖景,面色怔然。

  「離不開……才好。」

  「什麼?」

  那人黯然地搖頭,「沒什麼,這湖裡頭,有魚麼?」

  「有……吧。」

  他記得,以前常有小小的人類站在這湖畔,指著湖裡頭興奮地大喊:「爹、娘,這裡面有魚呢!」

  不過,湖裡的東西多著,鏡其實從沒搞懂到底「魚」是指哪種東西。「那個……魚長什麼樣子?」他覺得,他還是問清楚點才好。

  結果,那人臉上又出現奇特的神情。

  他問錯什麼了?

  鏡茫然回望,只見那人勾起個令他費解的微笑後,又歎了一聲。「看來你平日是不需飲食的,是麼?」

  鏡點頭,反問:「不對麼?」

  他從來沒有覺得餓,所以也沒想過要吃東西。

  「沒。」那人只是淡淡地笑著,微彎的眼角柔和了冷硬的面龐,使鏡覺得煞是好看。「魚大概都是這副模樣……」那人探手拾起一顆小石子,在地上刻畫起線條。

  一番講述過後,鏡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,動手解起身上唯一的衣衫。

  「你做什麼?」那人瞪大了眼,按住鏡的手。

  「去幫你抓魚。」鏡答到,不明白那人為什麼要阻止他。

  不是餓了嗎?

  那人挑眉,「抓魚為何要脫衣服?」

  「會濕。」鏡看了看那人身上的衣服,認真地道:「能穿的衣服,只有我身上和你身上兩件,你得好好保護它,別弄壞、弄髒了。」

  「……你會術法麼?」

  「那是什麼?」鏡的記憶裡沒有這個詞彙,這代表他從來沒聽過。

  「……」

  那人沒有回答,只是收回手,揉起額角。

  「你怎麼了?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不舒服麼?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不能告訴我麼?子……子泉?」

  「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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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WT36預計,算是短篇文(沒到7W應該算短篇吧X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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