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他第一次用雙眼看見,並用雙手碰觸到一個活生生的人類。
熱的。
接觸到那個人的身體時,他的手忍不住縮了縮──他不習慣這個溫度。但想了想,他還是再次伸出手,將那個呈現趴臥姿勢的人類翻正。
「好多傷。」
那人的臉上、身上除了水中滾石造成的擦傷外,還有不少利刃的創口,雖然那些傷口已不再大量出血,但看起來還是頗為觸目驚心。
看著髒汙與血跡好一會兒,抱著人類的他,拉開那已然破爛不堪的衣衫,探手舀起身旁的河水,從脖頸之處開始,慢條斯理地清洗起那人的身軀。
假使那人類醒著,或許會為眼前的一幕感到驚奇──流經此地的荒川支流,明明仍帶有主脈的混濁之色,可奇異的是,被那白皙的手舀起的水,在頭頂的陽光下,卻是閃爍著清澈透亮的乾淨色澤。
漸漸地,天色轉暗,待人類身上的傷口都被他沖洗過時,遠處的斜陽,也僅剩一小角尚未隱沒而已。
他瞧著那人赤裸的身體好一會兒,才猶豫著脫下身上的外袍,像是保護著什麼一樣的,小心翼翼地套在那人身上,然後,才將那人揹了起來。
「……重。」
人類的重量超乎他的想像,他皺眉,看了看身旁的流水,又回頭看了看背上昏迷的人類,最後還是抿緊了唇,揀起人類原先的衣衫,邁步朝東南方前進。
一刻鐘後,他走到一間草屋前,撥開屋門的掛布,將人放在裡頭的乾草堆上,並把破衣放在那人的身邊。
然後,不知道該做什麼的他,就靜靜地坐在草堆旁,撐著頭,在逐漸漆黑的天色下,一動也不動地望著那人的方向,等著。
身上這麼多瘡口,這人……會醒過來麼?他心裡有著疑問,同時也有著期待。
這裡已經許久沒有人到訪,若要算算他上次聽見人的交談,離現在有多長的時間……他想,或許有超過兩、三百年了吧?
他其實算不太清楚了。
看著那人在昏迷間,偶有囈語,他不禁擔心那人是否撐不過今晚。
幸好兩天過去後,那人終究是醒了過來。
「青……」那人剛睜眼說的第一句話,就是夢中喊過無數遍的字。
輕?到底是什麼意思?
他無法理解,卻沒忘記要伸手扶那個想爬起的人一把。可那人卻揮開他的手,警戒地摸往腰間──
「……」
那裡,本來有什麼?
在他發現支流畔躺著一個人時,那人身上除了一襲衣物,以及衣衫暗袋裡的兩個小瓶子外,再沒有其他東西。「你原來的衣裳在那兒。」他指到,並問:「輕是什麼?你一直說這字。」
那人皺眉,看著他、手卻摸往那破爛的衣衫處翻了翻──最後,也不過是找到那兩個瓶子而已。
沉默在小草屋裡蔓延開來,好一陣子後,那人反而問到:「這是哪裡?」
「小鏡湖。」
他記得,以前曾聽人說過這三個字。
荒川有個隱與樹藤、水草間的小支脈,小支脈流到某個小谷地積成了個小湖泊,小湖泊和荒川混濁的水不一樣,總是清澈得似能照面,就和谷地外有個稱鏡池的湖泊一樣,所以,當年意外到此的人們就把這個小湖泊叫做「小鏡湖」,並建了個小鏡村。
「……沒聽過。」那人眉頭蹙得更緊了些,眼神裡也透露出更多對他防備。
「這兒,很久沒人到過了。」他解釋到,也不知那人信不信。
「既然如此,你為何在這?」那人面色蒼白,講兩句話就大有喘不過氣來的樣子,可質問的話語,卻仍能給他帶來幾許壓迫感。
人類……原來就是這般奇特?他想著,不受那人作態影響地回到:「我就住在這兒,有什麼不對麼?」
結果,那人又沉默了下來。
他不想要如此沉默,於是,他主動開口:「你叫什麼名字?怎麼會倒在河畔?」他記得,以前那些小鏡村的村民都教導兒女,碰上不認識的人時,要問那人的來歷。
所以他這麼問……沒錯吧?
既然沒錯,那人為什麼要一直盯著他,卻不肯回答?
「你又叫什麼名字?」良久,那人再次反問他。
可這個問題,他難以回答……他沒有名字。
自從有意識以來,就沒人給他起過名字,所以……他要叫什麼才好?這回,換他陷入沉默當中,久久難以抽身。
「……鏡。」最後,他選擇了這麼一個單調的名字。「你呢?」他……鏡似是不甘心只有自己為了名字苦惱般地,又問了一次。
這回,那人沒有避過問題,只是收起迫人的目光,別過了頭。「子泉,執子之手的子……九泉的泉。」
鏡沒看見那人的表情,然而聽那人說話的聲音,他心裡卻突然感覺到些許抽痛──那段話對那人來說,應是具有別樣的意義吧?
話隨人心,即使他不具有格外通透的能力,可這麼明顯的情緒,他還是感覺得到的。
正當鏡為那悲傷的情緒,感到慌張,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時,那人卻轉而問到:「你的名字,怎麼寫?」
鏡微張嘴,愣在當場。
他……不能肯定。
「鏡子的鏡……」
如果他沒記錯,許多、許多年前,曾有個人站在湖畔,對著湖面說:「要是家裡也能有個像小鏡湖一樣大的鏡子,可以照出所有人的身形、臉面,那該有多好!」
所以小鏡湖的鏡,應該是鏡子的鏡……沒錯吧?鏡苦想著,一時分神,竟沒發覺那人又回過頭盯著他看。
「你不會字。」
那人驟然下的結論,嚇了鏡好大一跳。
「……你怎麼知道?」鏡茫然不解,但那人並沒有為鏡解釋,只是勾起唇角,露出了個令他難以轉移目光的笑容。
以前那些對著他而照的人,怎麼都沒有笑得像這人一樣,既好看、又令他難以平靜呢?
鏡愣看著,不由自主地伸出手,摸上那燒熱的笑臉。雖說他仍摸不習慣這溫度,但他……並不特別排斥。
「青……」在鏡輕碰上那人面頰時,那人的眼神剎時有些迷茫,但沒一會兒,便又馬上恢復清明。「想學認字麼?」那人突然問到。
不知怎麼著,鏡覺得那人在說這句話時,心情是難過而悲慟的──然而奇怪的是,鏡並不能從那人的表情中,看出他所感覺到的情緒來。
「你為何難過?」鏡困惑地問,一時間,忘了那人剛問了個問題讓他回答。
那人定定的看著他,臉色似是在聽見問話的瞬間,變得更為蒼白。
他不該這麼問麼?鏡微側頭,不解地收回了手。
「……抱歉?」他聽說過,若不小心惹人心裡不痛快時,應該立即道歉,如此一來,便有機會能使對方的心裡不太過介懷。
那人一愣,搖了搖頭並低道:「沒事,與你無關。」語罷,那人垂下雙眸,怔怔地望著手裡的瓷瓶,之後任憑鏡再怎麼提問,那人都沒再回話。
或許……那人是累了,想安靜會兒?鏡想著,於是也閉起了嘴,靜靜地坐在原地、望著那人的身形發呆。
直到臨近傍晚,幾聲「咕嚕」響音才打破了屋裡的靜謐。
「……」
鏡回神後,發現聲響是從那人身上傳出的。「這裡怎麼了麼?」發問的同時,他自然而然地俯身,撥開僅是隨意疊蓋住那人軀體的衣衫,將手貼上那傷痕未消的肚皮,輕摸了幾下。
那人沒有回答,卻是扣住了他的手。
鏡茫然抬頭,先是看見那人緊抿的雙唇,然後才發現,那人的臉色比早些時候多了幾分潮紅,也多了幾分他不太明瞭的神態──數月之後,他才知道這種表情叫做尷尬。
「……我,餓了。」兩人僵持許久後,那人終是忍不住開口。「有沒有……什麼吃的?」
吃的?
他有聽人說過,餓了就要吃東西,可是……有什麼是能吃的?
鏡蹙起眉頭,就這麼維持著被箝制的姿勢,認真地思考了起來,並試探地問到:「水?」
「……」
看那人嘴角微抽,表情怪異,鏡便明白他的提議並不正確。「要不,我扶你到外頭看看,你告訴我你想吃什麼?」
「……行。」那人歎了聲,鬆開抓住鏡的手、拉緊了衣衫,而後搭著鏡的肩,就著鏡的攙扶,蹣跚步出草屋。
草屋外,夕陽正紅。
那人被鏡帶著往小鏡湖畔走去,步行間,那人偶一回頭,卻見身後除了那間小草屋外,盡是及膝的雜草堆,簇擁著一間間殘損傾圮的木舍,在暮色的渲染下,盡顯荒涼。
「這兒只有你。」瞧著,那人突然說到。
「是。」鏡不知道那人為何這麼說,但還是點了點頭。
「為何不離開?」那人轉回頭,瞧著已近在眼前的湖泊,問到:「你對外頭,難道不好奇?」
鏡自然是好奇的。
從他有意識以來,聽得便是人的聲音、隱約可見的也幾乎是人的相貌。後來那些人離開了,他感到十分寂寞,也始終期盼著能再見到相似的人,期盼能從那些人的口中,再聽聞些有趣的事。
可惜直到他能夠自由行走為止,他都沒再能見到人類;而在兩天之前,就算他能四處走動,他也從未在他能行至的範圍內,見到他心心念念的一切。
「好奇,可我離不開這兒。」鏡老實地回答。
此時,兩人已走到湖畔。
鏡扶著那人在湖邊坐下,正想問那人有沒有看見能吃的東西時,卻見那人望著波光粼粼的湖景,面色怔然。
「離不開……才好。」
「什麼?」
那人黯然地搖頭,「沒什麼,這湖裡頭,有魚麼?」
「有……吧。」
他記得,以前常有小小的人類站在這湖畔,指著湖裡頭興奮地大喊:「爹、娘,這裡面有魚呢!」
不過,湖裡的東西多著,鏡其實從沒搞懂到底「魚」是指哪種東西。「那個……魚長什麼樣子?」他覺得,他還是問清楚點才好。
結果,那人臉上又出現奇特的神情。
他問錯什麼了?
鏡茫然回望,只見那人勾起個令他費解的微笑後,又歎了一聲。「看來你平日是不需飲食的,是麼?」
鏡點頭,反問:「不對麼?」
他從來沒有覺得餓,所以也沒想過要吃東西。
「沒。」那人只是淡淡地笑著,微彎的眼角柔和了冷硬的面龐,使鏡覺得煞是好看。「魚大概都是這副模樣……」那人探手拾起一顆小石子,在地上刻畫起線條。
一番講述過後,鏡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,動手解起身上唯一的衣衫。
「你做什麼?」那人瞪大了眼,按住鏡的手。
「去幫你抓魚。」鏡答到,不明白那人為什麼要阻止他。
不是餓了嗎?
那人挑眉,「抓魚為何要脫衣服?」
「會濕。」鏡看了看那人身上的衣服,認真地道:「能穿的衣服,只有我身上和你身上兩件,你得好好保護它,別弄壞、弄髒了。」
「……你會術法麼?」
「那是什麼?」鏡的記憶裡沒有這個詞彙,這代表他從來沒聽過。
「……」
那人沒有回答,只是收回手,揉起額角。
「你怎麼了?」
「……」
「不舒服麼?」
「……」
「不能告訴我麼?子……子泉?」
「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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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WT36預計,算是短篇文(沒到7W應該算短篇吧X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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