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2月4日 星期二

【望川】 第八章

  待到子泉不知所蹤的第三天,鏡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做了笨事:「應該在草屋等的,子泉只要回來,就一定會到那兒才對。」

  或許子泉早已回去了。想著,鏡匆忙起身,可他眼前的景物卻在剎時間變得模糊。

  ……怎麼了?

  鏡雖覺得腦袋昏得讓他渴望一頭栽倒,但他愣是使勁睜大了眼,勉為其難地維持住清醒、恢復視線的明晰。然後,他才訝然發現,他竟在剛才那短暫的茫乎間挪了數步,倚靠到另一棵較為瘦削的樹邊。

  他這樣子,能順當的回到草屋麼?鏡咬牙,拋下心裡的憂慮,踉踉蹌蹌地向著河道的位置走去──即使他並不確定,他是否能到達那還在他目光盡頭之外的河岸。

  萬幸,鏡終究是在天黑前安然回到小鏡湖畔。

  上岸時,他揀回浮在湖緣的衣裳,隨意往身上一套便往草屋邁步,然而,他沒有瞧見他企盼的身影,入目僅是冷清──草屋裡空蕩蕩的,屋外的空地也還是三日前的模樣,篝火燃盡、酒甕散亂一地。

  「沒回來麼……」




  鏡低喃著屈膝蹲身,扶著留在空地上的木箱邊緣,在當日子泉醉飲的位置落坐。

  他……會不會再也見不到子泉了?想到這兒,鏡突然覺得胸口沉甸甸的。

  打從一開始,他就知道心懷悲怨的子泉總有一天會離開,就和那些曾住在這兒的人類一樣,不會永遠停留在這兒。

  他不畏懼別離,也不曾覺得離別難以接受,他之所以把握著子泉還在的每一日,學習他從未聽聞的事、嘗試他未曾知曉的一切,都不過是為了在子泉離開之後,能有更多的東西回想與懷念,讓他在可以離開小鏡湖之前,不至於再覺得乏味。

  然而……他覺得他想錯了。

  他不想要子泉離開,也根本捨不得子泉離開,而他越想到子泉再也不會回來的情景,便越感覺胸口悶得令他難以喘息……

  鏡無意識地拾起身旁的一只瓷罈,將之放在腿上,用指尖輕輕摩娑酒甕乾冷的弧面,身子卻不知怎麼的陡然打了個顫。「好……冷。」

  是因為風麼?鏡朝箱後躲了躲。

  不斷吹拂的冷風是被箱子擋去了些,可鏡卻不覺得冷意有絲毫稍減。「若是子泉還在,或者這裡面還有酒……那就好了。」鏡想到子泉灼熱的軀體,也想到前幾日初嚐酒時的感覺,忍不住垂眸低歎。

  再等幾天吧。

  鏡縮起身子,頂著半昏半醒的腦袋多撐了一天半後,到底是不支倒地。

  「……鏡?」

  茫茫然間,他似乎聽見有聲音在喚他的名字。他想要應聲、想看看是誰在叫他,但他怎麼樣都提不起力氣,也睜不開眼。

  後來,那聲音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微暖的舒適感,而那不知從何而來、將他包圍住的暖意,終於使他真正放鬆地昏睡了過去。

  鏡這一睡就睡了兩日,即使是兩日後睜開眼時,他的意識也仍是迷茫不清的。

  「醒了?還好麼?」

  是……誰?

  鏡聽見詢問,也瞧見一對漆黑的眸,他覺得那聲音和樣貌他很是熟悉,只是……他沒記起來這人叫什麼。他想要好好想想,卻覺得頭很重,眼皮也很重……

  恍惚間,鏡閉上眼又睡了過去──待到第二次醒過來時,他那渾沌的頭腦才總算是清晰了許多。

  「子泉……」鏡低喚到,並在子泉的攙扶下坐起身來。

  「……怎麼?」

  「我以為,你不會回來了。」即使嗓音乾啞得難受,鏡依然將話講了個完全。

  子泉靜默著凝視鏡片刻,才道:「只是去外面的村落散心時,正巧碰上能代我到遠方探望情況的人,拖延到回來的時間而已。」

  「原來如此……」鏡眨了眨眼,觀察子泉好一會兒後,小心地試探到:「你如有一天要走,能和我說聲,再離開麼?」

  「……」

  子泉僵硬的神態,讓鏡那顆懷抱盼望的心霎時向下沉沒。

  不能……麼?

  鏡失落地垂眸,卻沒有向以前那樣地繼續追問原因,反而輕聲道:「抱歉。」

  「……為了什麼向我道歉?」子泉伸手提起鏡的下頷,對著鏡的視線問。

  「前些日子,我不應惹你不快。」

  鏡的答案並沒有出乎子泉的意料,以往子泉不會再多說什麼,可今日他卻反常地又問:「所以你知道我為何生氣?」

  果不其然,鏡搖頭。

  「既然不知,為何要道歉?或許錯處在我,而我只是無謂遷怒於你。」

  「你會有錯麼?」鏡微偏頭顱,困惑地反問。不過沒等子泉回話,他便又斬釘截鐵地道:「你懂得比我多上許多,不會有錯。」他嚥了口唾沫,潤潤乾澀的喉。「必然是我做了錯事,才會使你氣得,不願解釋、不願與我多說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見子泉神色奇異,鏡吶吶道:「我說的又錯了麼?」

  他不明白子泉露出的神情代表什麼意思,可他隱約感覺到子泉此時的情緒中,帶有一些和之前相似的糾結與痛苦。

  「我去取些水來。」子泉收回手,從木箱裡取出一只空甕子後,起身朝湖畔走去。

  直到子泉離得遠了,鏡才有心思看向周圍。

  原先散亂一地的酒甕,被子泉收拾到箱子裡排列齊整;在他身後的火堆也已被子泉重新點燃;而他腿上,還多蓋了兩件他沒有見過的衣服。

  ……難怪他從剛才就覺得有些熱。

  「喏。」子泉回來後,將酒罈放在火上烤了烤,才遞到鏡的面前。

  鏡伸指輕碰。「好燙。」他蹙眉道,沒有接過甕子。

  「等會。」子泉起身又去取了新的一罈水來,在原來的罈子邊緣淋了兩圈後再次遞給鏡。

  這回,鏡覺得確實摸起來舒服多了。

  「多謝。」鏡捧過罈子,一口接著一口地喝掉一半時,發現子泉從回來之後便一直看著他。「你也要麼?」

  「不用。」

  「那……」

  為什麼要一直看著他呢?鏡的疑問還沒出口,便讓子泉給打斷了話頭。

  「喝完想說什麼再說。」

  「……好。」

  沒想到,當鏡按子泉所說的飲盡水後,子泉卻又率先開口:「我不過才離開五、六日,你是怎麼把自己弄得如此虛弱、狼狽的?」

  「我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。」回想時,鏡眉眼間不自覺地帶了點委屈的神態。「就是心裡難受、腦袋昏疼,整個人暈暈的,然後就覺得眼皮很重、渾身都冷……以前都沒有過這般感覺。」

  「……我是問你怎麼弄的,說說,我離開之後你都做了些什麼?」

  鏡恍然,於是將自己尚且維持清醒時,尋人、等人的歷程都說了一遍──子泉愈聽,眉蹙得愈緊,臉色也愈是難看。

  「傻!」鏡說完,子泉終究是忍不住罵了聲。「我怎麼總是遇到傻得透頂的妖!」

  他……傻麼?鏡茫然。

  

  ※

  

  那日後來,鏡總算從子泉唸叨中,知道當時他是染上了風寒,有過這麼一遭經歷後,他再也不好奇犯病的感覺。此外,子泉最後還突然答應了他先前的試探。

  「我若真要遠走會和你告別,以後別再和這回一樣瞎找,我出外時就在草屋這兒等,懂麼?」

  鏡點頭,可每回子泉離開小鏡湖時,他仍舊是到送別子泉的地方,靜靜地坐等子泉回來。子泉好壞勸盡,甚至還罵過鏡幾次,可鏡卻異常堅持。

  最後,子泉只得由著鏡去了。

  但若是撇開這點分歧不看,這一人一妖之間的相處,卻是比先前明顯融洽了許多。

  「子泉,我能不能學這個。」

  某日上午,鏡瞧子泉例行地拿著個東西揮武大半個時辰後,終於忍不住開口。

  子泉緩而深地吐氣,收手直立後,望著鏡挑眉:「你看了兩個多月都沒提,我還以為你對這不感興趣。」

  「之前認字、烤吃食都是你主動教我的,這回你沒說,我以為是你不願意我學……」

  子泉無語。

  「以後想學就直說。」他沒好氣地倒轉手中之物,將握柄朝向鏡。「過來,像我剛才那樣拿著。」

  鏡握住後,將它豎直在眼前左右轉了轉,對那能時不時會閃現光芒的表面很是好奇。

  「這叫劍,不管是尋常武師、抑或是修練者,其中學劍的都約莫占了半數之上,為最大宗;第二多的是練刀,大概占三、四成之數;其餘零星的工夫總合起來,差不多在一成左右。」子泉撥下鏡的手,指著劍的各個部位一一說明:「一把劍可分成七個部位,你手握的地方是劍柄,柄的兩頭分別連接劍鐓和劍首;劍首兩側這像是翅膀一樣的東西叫做劍翅,用來護著你的手別被別人的兵器傷著;至於你剛才看的起勁的東西統稱劍身,含括了劍鋒、劍脊、劍刃三個部分,是多數劍招著重使用的部位。」

  「劍招?」

  「我平常揮舞時的那些章法,就是劍招。」子泉拿回鏡手裡的劍,示範幾個動作後又把劍柄塞回鏡手中:「剛做給你看的是刺、撩、削、斬四式,熟練後配上運氣的法門施展開來,便是尋常門派中人切磋、迎敵時,常用的基礎招式。」

  「我也要學運氣的法門。」鏡插話。

  子泉抬指輕彈鏡的額頭。「你是妖,修練的方向和人類不相同,我怎有辦法教你人類運功的法門?等會兒只能是你好好觀察,如有看出些門道就用靈力試試,看能不能弄出相似的效用,否則……我也沒辦法。」說著,子泉從堆疊在空地邊緣的薪柴裡,揀了個粗細較似劍柄的木條,擺出起手式讓鏡跟著模仿。

  「這樣?」

  「腰略沉一些……別朝我看,雙目平視劍身前端,然後……」口裡指點著,子泉同時踏到鏡的身後,伸手扳正鏡的頭顱、調整鏡手腳擺放的位置,糾正那細微的誤處。

  初時鏡學得倒是專心,三兩下便牢記子泉的指點,不再犯相同的錯誤;不過,當子泉手把手地指教了好一陣子後,鏡的心思卻在不知不覺間挪騰了位置,轉而注意到貼得極近的子泉身上。

  「……好結實。」鏡感受著子泉寬厚的胸膛以及有力的手臂,喃喃低道。

  子泉其實沒聽清楚鏡含糊不明的話,他下意識以為鏡是對招式有疑問,於是正經八百地反問到:「怎麼?」

  鏡回眸,坦然複述:「你身板挺結實的,雖然有些地方硬了點……但窩著也還算舒服。」

  「小湖妖,你能專心點麼。」子泉眉角微豎,對鏡那歪了八千里遠的思緒,表達出明顯的不滿之意。「還是你不想學了?」

  「我有在學啊,你看。」為了澄清自個兒沒有偷懶,鏡便把剛才所學的──包含子泉新教的最後一式,都在子泉面前演練了一次。「都對吧?」

  「……你行。」

  鏡沒聽出那兩字另外的意義,還以為子泉在誇獎他呢。於是,他愉悅地忘記了剛才是因為什麼分神,又重新投入單調而重複的練習之中。

  子泉揉了揉額角、退後幾步,以免被鏡誤擊。

  他凝望鏡練習得起勁的身形許久後,打消了提醒鏡「他尚未演示真氣該如何配合招式」的主意,就地盤腿坐下,陪著鏡繼續了修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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