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3月23日 星期六

【一縷執念(重生)】 五

  後來事實證明,大師兄的幸災樂禍有其道理。

  墨宵雲在聽他敘述一番之後,表現確實符合他原先預期的善體人意,沒有吵著鬧著要求他不要離開,也沒有纏著他不斷要求跟他一起走。

  「宵雲知道了。」那小孩兒只是用著不安的姿態,乖巧地答應道:「師兄出門在外要小心些……我、我會跟著師傅和大師兄好好學功夫,師兄不用擔心。」只是說著說著,墨宵雲臉上的笑顏漸漸繃不住地歛起,眼神中難以克制的透出令江清言滿是心疼的落寞。

  江清言絞盡腦汁的哄著,談了些以前練劍的糗事想逗墨宵雲笑;講了點以前外出遊歷時看到的趣味玩意兒,說要給帶幾件回來,以求轉移墨宵雲的不安……等等,可無論他哄了多久,都無法消除墨宵雲那盡力想掩飾、卻未能成功隱藏的恐慌。

  「大師兄,該怎麼辦?」江清言乘著夜色敲響大師兄的房門,端坐在大師兄房裡彆扭地尋求建言,「宵雲雖然沒說什麼,可看他那樣我壓根不能放心地走……我不太明白,宵雲怎麼就這麼怕你和師傅呢?」

  「這可是兩回事。」大師兄倒了兩杯泡好的熱茶,將其中一杯推到江清言面前,「你幼時也親師傅和二師弟,可聽說我要出外遊歷個一年半載的時候,你也曾鬧騰了大半個月,讓我足足晚了十來天才離開門派。」


  「……騙人的吧。」江清言並不願意承認自己也做過一樣的事。

  大師兄端起瓷杯啜了一口,才悠悠地道:「我知道你不記得,那會兒你只有五歲,晚上睡熟了還會尿床呢。」

  「那不是重點!」江清言簡直快聊不下去,「大師兄你究竟幫不幫我?」他低頭,雙手握住茶杯端在唇前,掩蓋住自己已然燒紅的雙頰。

  「幫什麼?」

  「就是……教我如何安撫宵雲的情緒……或者,有什麼方法能讓宵雲……更融入門派一些……」江清言吶吶的說。

  他怎麼會覺得,墨宵雲只喜歡親近他沒有問題呢?

  前世那令他茫然失措的一夜,曾在後來的時日中歷歷在目,當時多少的錯愕、困惑,與對自己態度的質疑,怎麼就……怎麼就在重活過來之後,如此自然而然地被他當作沒發生過一般的拋諸腦後?

  他若是冀望墨宵雲不要在備受傷害之下,走上前世的路;若是冀望墨宵雲不要起不應當起的心思,以至於往後難以面對師門……那他的許多態度,不就該從現在起多改變些,好引導墨宵雲走上更為正確的坦途嗎?

  只是……只是他為何隱隱有些不甘、有些抗拒呢?

  江清言腦中思緒比來時更亂了。

  「我倒是不明白一件事。」大師兄看夠江清言苦惱糾結不已的模樣,開始從旁敲打:「你是真想在江湖裡學習江湖事,還是更願意待在門裡卻依然能熟習那些外務。」

  「能留在門裡自然是最好的事。」江清言不假思索的道。

  江湖,多少情仇恩怨、殺伐謀騙。前世他未滿十五歲時或許還能有點憧憬,可經歷過出外至少半年的那三回,多少的憧憬都被沖刷的一點兒也不剩。

  大師兄點頭,回了句:「我想也是。」又一言不發的開始倒水沖茶。

  一見那副姿態,江清言便知道自己一定有什麼想漏了──大師兄認為他能想通,因而不願直接告訴他該如何做時,總是類似的作態。

  然而,他到底漏了什麼?

  他原先問如何才能令墨宵雲不因與他暫別而傷神,可大師兄卻反問他更想出外還是留在門派裡。如若他的回答與他起先的問題相關,那……這兩者之間缺失的連繫究竟為何?

  觀察到大師兄確實沒有提前為他解惑的意思,江清言只好抱著滿腦子的雜亂思緒回房歇息。

  興許是睡下之前想得太多,一入睡,他便被溺入虛實莫辨的夢境之中。



  「師兄……」乾啞的嗓音在江清言耳畔炸開。「你是否也是為了利用我……才哄我?一旦我沒用了、不符合你的心意了,你就會……就會……扔下我不管,就和他們一樣?」

  江清言艱難的轉頭,初褪去少年感的墨宵雲將頭搭在他肩上的模樣,就這麼映入他眼簾。

  他被墨宵雲緊緊抱著,兩人離得太近了,他看不清墨宵雲的表情,可從那斷斷續續的話中,他聽出墨宵雲的憤恨與不甘──不是他敏銳,而是墨宵雲的情緒滿溢到令他顫慄的地步。

  「怎麼會?師兄永遠不會扔下你。」被墨宵雲整個人籠罩的感覺令江清言彆扭,可他忍著不在此時掙扎,避免觸動墨宵雲此時似乎過於脆弱的精神。「宵雲,誰欺負你了?和師兄說,師兄替你教訓他們。」

  墨宵雲沒有告訴江清言那個「他們」是誰,他只是用著已然轉變成熟的嗓音,低聲笑著。

  「……宵雲?」那笑聲,令江清言心裡發怵。

  「師兄不懂……」墨宵雲蹭著江清言白皙的頸側,在江清言耳邊喃喃地道:「師兄一點也不明白我的心意,才會承諾的如此輕易……」

  江清言怔住,隱約察覺到什麼。

  「宵雲,你醉了。」江清言抿緊唇,推了推墨宵雲,卻反倒被勒得更緊。

  「師兄這是想躲開我了嗎?」墨宵雲急促地喘著氣,雙眸瞪得通紅,「我什麼都沒說……什麼都……還沒說,師兄……師兄就已經要……要拋棄我了嗎?」

  聽見他寵了十年的師弟,用著那破碎的、沙啞的語句,透出滿是受傷的情緒,江清言不由得心疼了起來。

  他下意識抬手──實際上在墨宵雲的緊抱下,他只挪得動下臂──摸了摸墨宵雲的頭,柔聲哄道:「沒有的事,師兄不就在這兒嗎。」

  「師兄不會丟下我嗎?」

  「不會,宵雲別多想──」江清言還沒哄完,就聽見墨宵雲又接了一句:「即便我說我傾慕師兄……師兄也會如此應承,並接受我嗎?」

  江清言剎時失聲,腦中被攪如一鍋米糊,不知該如何回應,卻是下意識地掙扎了起來。

  「師兄怎麼不說話?」墨宵雲把江清言摟得更緊,湊在江清言頸畔的頭埋入江清言的肩頸交處,啞聲低道:「師兄答應我好不好?我會待師兄很好很好的……」

  那吐在江清言頸部的氣息,灼熱的令江清言渾身止不住顫慄。

  他費了好大工夫才穩住聲調,用著趨近於往常的語氣溫和的再一次勸道:「宵雲聽話,師兄以前便答應過會好好照顧你,如今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反悔。你今日喝得太醉了,想得太多,宵雲……先放開師兄,明日,明日跟師兄回門派再慢慢商量好不?」

  江清言感覺到墨宵雲的手勁鬆了許多,正想要吐口氣壓壓驚,繼續安撫墨宵雲,孰料下一刻,碰咚框啷的一陣聲響隨同天旋地轉,他還來不及反應,只感覺到後腰受到撞擊的痛楚竄上腦海,整個人便被拉離長凳、壓在方桌上。

  「不……」墨宵雲壓住江清言的雙肩,俯視的眸中滿盈風暴,「我不會放開師兄……」

  直到此刻,對上墨宵雲雙眼中的陰霾,江清言才真正意識到他的師弟一趟遊歷回來,是真的變了。驚駭、憂慮、迷茫……數種情緒交雜於心,使他找不著能夠流利訴說的言辭:「宵雲別這樣,這、這樣不對……師兄是指、就是……總之這樣不對……」

  語無倫次的講了好幾段詞,可那些連江清言自己都不明白是想說什麼。

  「對與不對又如何?」墨宵雲盯著江清言游移的視線好一會兒,終是抿緊雙唇,探出手、扯開江清言的衣襟。

  「啪」的一聲響,墨宵雲左臉頓時顯了紅。

  江清言顫著將右手縮回胸前,偏開視線對著虛無一物之處,毫無魄力地道:「放、放開……」

  墨宵雲沒有聽從。

  「不。」墨宵雲輕道,彎身解下江清言左腰處的短劍,把雕有言字紋印的劍柄塞入江清言右手中,而後拉著那只冰冷的手,將劍尖抵到自己的心口。「若師兄真厭惡,便殺了宵雲吧。」說著,他低頭輕咬江清言蒼白的嘴唇,任憑那鋒銳的頂端劃破薄衣與肌膚。

  「反正除了師兄,再無人會在乎我了……」

  江清言瞪大雙眼,腦中空白一片。

  那柄劍,他拿開了沒有?

  還是……刺下去了?

  恍惚間,他回到門派跪在後院,眼前是師傅挺拔而肅穆的背影,旁邊站著兩位師兄,而墨宵雲跪在他身旁,緊握住他的手,板著臉不發一語。

  他瞧見師兄們露出失望的神情,心裡一沉,又瞧見師傅對著祠堂躬身,朗聲道:「祖師在上,凌虛門第二十三代弟子江清言有違門規,與第二十三代弟子墨宵雲暗結私情,以淫穢之舉亂道德倫常。故凌虛門第二十二代掌門駱九陵恭請祖師劍,卸江清言與墨宵雲內功、劍法傳承,逐二人出師門。」

  「師傅……」

  江清言吶吶道,彷徨失措的看向大師兄,卻聽見大師兄道:「你以後好自為之。」

  那撲面而來的冷漠令他難受,胸中一股滯悶且沉重的感受,帶的他不自覺摒住了呼吸,整個人彷彿被厚重的泥淖裹住一般,僵硬、再難以動作。

  師傅與師兄都放棄他了,他的抉擇是錯的嗎?

  墨宵雲……他的師弟……他……

  江清言惶惶然回頭,卻看見墨宵雲成了幼時的模樣。

  小孩兒就站在他的面前,漆黑的雙眸睜的大大的,抿緊雙唇的表情透出不願示弱的倔強,然而眼角卻是一滴滴晶瑩的淚水滑落。

  「宵雲?」江清言慌忙上前,發軟的四肢令他向前挪動的舉措近乎連滾帶爬。他小心翼翼地捧住墨宵雲的臉頰,用指腹輕輕替小孩兒抹淚:「別……別哭……」

  「師兄不要我了。」墨宵雲直勾勾地看著江清言,軀體僵直、面目無神。

  江清言怵然,忙說不會,手忙腳亂的怎麼也無法止住墨宵雲的眼淚。他猶豫著,最終虛環住墨宵雲、輕拍後背,正要開口,小孩兒卻驟然軟倒,實實的躺入他懷裡。

  待他低頭一看,幼時的墨宵雲卻又成了那個青澀卻已顯卓鷙的模樣。此刻的墨宵雲雙眸緊閉,骨節分明的手落在他的腿間,可胸口卻插著一把短匕沒了呼吸。

  江清言往那留在外側的柄上一看,上頭果不其然刻著一個言字。

  「不!」他驚呼,一大口吐息之後反倒睜開了眼。

  沒有後院、沒有插著劍刃的軀體、沒有師傅與師兄,只有他、他腹下半起的男物、以及滿室雜亂堆放著器物的屋子。

  窗外微光漸漸透入屋內,江清言遲緩地抬手蓋住雙眸,又是深吸深吐出好幾口氣,壓下那不合時宜的慾望後,才喃喃低道:「什麼亂七八糟的……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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