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11月26日 星期二

【一縷執念(重生)】 二十八

  至於……江清言是何時發現,墨宵雲各種顯出親密的舉措是故意為之的呢?

  他慢慢習慣瞧見墨宵雲的臉突然離他極近時沒有發現;他逐漸適應墨宵雲總會默不吭聲的出現在他身後,且離他不超過一掌寬時沒有察覺;到了墨宵雲湊熱鬧地說要與他學習機關巧術,過程中手掌卻常不經意擦過他的手背、甚至偶有交疊時,他開始覺得他的師弟地舉措似乎不太對勁;最終,他在第二次墨宵雲坐在身旁,探頭看他拼組機關盒卻將頭又靠上他肩膀時,總算驚覺那些不對勁絕非他的錯覺。

  「宵雲你──」江清言驚得站起了身,手中的物什亦在動作間掉落桌面。

  墨宵雲早有預料這一天,畢竟他的師兄不傻,只是太寵著他又習慣替他找理由,才會被他裝作不經意的模樣騙過這麼長時候。

  但他知道,只要他接下來表現得足夠可憐,直到江清言忍不住對他心軟,那他的師兄便是八九不離十逃不出他的手掌心──就是不知道被他撩撥了兩個多月,應是看出他的心意,且並非對此全然無動於衷的江清言,會需要多久才能接受他的……任性妄為?

  想著,墨宵雲繃住背脊坐得挺直、抿起雙唇微垂頭顱,做出不安卻也不甘的神態,等候江清言的說教。


  見墨宵雲擺出此情狀,江清言反倒是什麼也說不出口了。

  他不知道自己凝視著墨宵雲執拗的舉止愣怔了多久,只知道當他回過神時,眼前的墨宵雲仍維持著與方才別無二致的姿態,彷彿不等到他的回應就不願挪動半分似的。

  可此刻江清言也難以將「無事」二字說出口。

  他僵著身子踏回椅前,拾起散成數塊的半成品,努力穩住不由自主顫動的雙手,就著站姿將之重新組起。

  期間,墨宵雲就坐在他身側,不發一語的盯著他。那專注得近乎炙熱的眸光,他用不著側眼去看都能夠察覺,而越是察覺,他心裡便越慌得失措,手中更明顯地汗濕一片,只得時不時撈一下袖子去偷偷擦拭。

  好不容易依著後段的工序接著將那小東西徹底完成,江清言便毫不猶豫地忽視墨宵雲隱含企盼的眼神,尋了個連他自己都不怎麼相信的理由,強硬地將墨宵雲趕走。

  他獨自一人待在房裡,想的不是應如何應對,而是大師兄怎麼就不在門裡,只餘在此事上,明顯想盡快促成他與墨宵雲的二師兄呢?

  他總不能問出大師兄走到哪個城鎮,飛鴿過去與大師兄傾訴吧?

  江清言悶著頭糾結掉餘下的午後時光,終在食不下嚥的用完晚膳後,抱著依然糾結的心情叩響二師兄的房門。

  「師弟怎突然來訪?」二師兄詫異道:「進來吧。」

  江清言跨入二師兄房內,果不起然瞧見桌上擺著一罈酒。

  「咳。」二師兄見江清言盯著酒罈不放,尷尬地摸了摸鼻頭,但他也沒法辯解什麼,畢竟比起日日飲茶他確實更愛夜夜飲酒──大師兄總看不慣他這點,時不時都會突襲來將他的酒沒去,是以如今好不容易將大師兄送下山去了,他就略微……不那麼克制了些。

  二師兄主動從木櫃裡掏出一只酒杯,放在江清言的面前,「要不也來點?」問是那麼問,但他並不覺得江清言會喝,故而沒有替之倒酒。

  怎知,江清言想也不想地捧起酒罈倒了滿滿一杯,右手端起酒杯、左掌一掩,仰頭一口就將酒液悶盡。

  「……師弟你、你怎麼了?」二師兄瞪大眼,吃驚地問。

  江清言沒有回,又倒了滿滿一杯飲盡。

  二師兄頓感事情嚴重,慌忙在江清言想斟滿第三杯前按住酒罈口,「別喝得這麼凶,到底怎麼了?碰上什麼麻煩都可以跟師兄說,師兄幫你想辦法。」

  「師兄能讓宵雲不再對我有意?」江清言一瞥二師兄,表情平靜地問。

  兩杯酒才剛下肚,他就覺得腦袋有些暈乎。

  按道理說把內功運一趟就能緩解酒勁,但江清言今日就想放任自己醉上一回。

  「呃……不能。」二師兄被噎住,卻也不能就此止住話頭放著江清言不管,只好小心翼翼地再問:「小師弟對你做了什麼……大逆不道的事嗎?」

  「……沒有。」江清言眉頭淺蹙,忍著不去虎睨二師兄,盡可能淡然地陳述:「只是宵雲表現得過了,我不好再裝做不知。」

  喝了酒,他著實怕他一個沒繃住,就將心裡的所有樛結都如竹筒倒豆一般吐露出口。

  「為何要裝做不知?」二師兄不能理解:「你對小師弟應也不是完全無意,即便是……呃,擔憂小師弟年輕沒個定性……」二師兄沒忘記要瞞住如今的墨宵雲已是重生而來一事,只是說著時心裡總有把軟羽在撓,撓著勾著要讓他說出真相──但他偏偏只能憋著,憋得一肚子鬱悶還是只能礙於承諾忍著。二師兄腹誹了堅持兩邊都得瞞著的大師兄一通,口中卻是正經無比地接著道:「你可以和他明說,小師弟那麼聽你的話,定能明白你的顧慮不讓你為難。」

  「直說沒有意義。」江清言輕搖頭,「若給出期限,盼著盼著很快就過去了,宵雲必不會願意多看看外頭的聲色風景,如此……他總有後悔的時候。」

  「所以你是擔心小師弟終有後悔的一日?」二師兄挑眉,不客氣地講:「他要真敢後悔,師傅和師兄怕是會一齊上陣打斷他的腿。」

  江清言不懷疑二師兄所說的,但他並非擔心墨宵雲後悔。

  「我是怕……」江清言話滯在喉頭,如一顆稜角分明的碎石卡在其中,不吐出口硌得慌,要掏出口又覺得刺得疼。

  他怕什麼呢?

  除了始終認為墨宵雲不過是識得的知心人太少,才誤將他看做最重要的那塊浮木外,上一世他尚覺得契兄弟之關係畢竟不為世俗大流,怕他們以同門師兄弟的身分鬧出這等事,不只會為師門所不容,更會汙了師門於武林同道間的名聲。

  且他那時確確實實未對墨宵雲有別樣的企圖。

  這一世他倒是知道了師門的態度,可他仍然止不住畏懼。

  一方面,是畏懼自己居然真對小孩兒生出某些不明不白的感情,這幾乎破碎了他對自身的認知;另一方面──更主要的那一方面──則是害怕墨宵雲對他產生的情愫,是由於他受了莫名的影響,在素日的相處裡給出多餘暗示的結果。

  光想到有那種可能,江清言就滿心愧疚。

  而倘若有一天,真確定了就是因為他不經意間的態度,才將墨宵雲引上這條定會有人非議的路……他那時還配讓墨宵雲稱他一聲師兄,配心安理得的接受墨宵雲的親近嗎?

  這些疑問在他心裡紮根有多久,他就在心裡自我否認了多久,久得使他不敢面對墨宵雲的示好,頻頻在墨宵雲將要坦白又尚未坦白的邊緣逃竄。

  可他又能逃到何時?

  他知道他不該拖著墨宵雲,惹墨宵雲忐忑難過,可……他還沒能闖過他自己心裡那關。

  江清言咬緊牙關逼住陡然竄上眉眼間的酸澀之意,扒開二師兄攔在酒罈上的手掌,悶聲喝下今晚的第三杯酒,隨後輕輕放下酒杯,揉著暈得有些發漲的額角起身,道:「多謝師兄的酒。」

  「欸?」

  「不打擾師兄歇息,我回房了。」江清言朝二師兄拱手,在二師兄還傻愣著的時候,踏著略有些歪七扭八的步伐離開二師兄的房間。

  「等等,師弟你──」二師兄追趕了幾步,最終卻是讓江清言滿透拒絕交談意涵的背影,阻在門檻之前,只得遙遙看著江清言走遠,而後搖搖頭闔上房門。

  蹭了二師兄的酒卻未好好和二師兄談心的江清言,在微醺之下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無禮──平日清醒時即便不想回,他也會好好說上幾句圓過場面,絕不會做這等事。

  任憑意識暈乎的江清言,迎著初夏微涼晚風在曲折廊間大步晃蕩。這般放縱的行徑,使他感覺到一絲掙脫束縛的快意,莫怪二師兄那麼喜歡杯中物。

  然而,江清言的這份快意並沒有能維持多久。

  他在自己緊閉的房門前,見到面朝月洞門、靜靜佇立等他回房的墨宵雲。

  「……」

  墨宵雲這是……等他多久了?

  江清言不敢放任自己暈乎乎地去面對墨宵雲,只得快速運行一趟內功解酒,而後才走到墨宵雲面前站定。

  他本想裝作無事地問墨宵雲,在此等他是否有急事相找?怎知,墨宵雲直接就把話說了個明白。

  「我心悅於師兄,才那般與師兄親近。」墨宵雲坦明心跡,並為自己午後的行止做出解釋,接著,他又道:「師兄很討厭我那麼做嗎?抑或是師兄並不排斥,願意……給我一絲機會?」

  明明墨宵雲仍是站在原地動也沒動,可對上那在深夜中更顯得黝暗的凝視,江清言卻覺得一股壓力撲面而來,逼得他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。

  這一步方退,江清言馬上感覺到墨宵雲氣勢的消減。

  怎麼說那感覺呢?

  大概有些像一團烈火,嗤的一聲就被撲得連火苗都不剩一般的,十足明顯且怪讓人歉疚……可江清言一時間也辦不到上前解釋,只得瞪大眼睛楞站在原地,心裡乾著急。

  墨宵雲並不知道江清言在想什麼,但江清言退的那一步與隨後不發一語的靜默,差點使他壓抑不住胸中沉積經年的貪戾之氣。

  他垂下頭顱、按捺眼中幾欲迸發的凶意,腦中重複想著:這是他的師兄,他已經錯過了一世、不能再驚退第二世的師兄;並盡最大的努力擺出心裡難受的態度,於沉默約一盞茶的時間後低聲道:「我……明白了。」

  墨宵雲的嗓音乾得發啞,不是故意裝的,而是忍久了、等久了生出的變化。

  但那恰巧讓江清言聽了心中一揪,更深刻地意識到他是真傷了墨宵雲的心,故而下意識脫口喚出墨宵雲的名:「宵雲──」

  墨宵雲被那溫柔的呼喚震了一下,還以為江清言的態度已然鬆動。可他抬起頭,卻見江清言的神情仍是一副空茫失措的模樣,剎時,他領會到他不該再逗留在江清言面前──時刻未到,他的師兄比他預想的來得頑固,而他再待在原地,很有可能會按捺不住滿腔湧動的情緒,壞了先前的所有努力。

  於是,墨宵雲只等候喚了他一聲便再沒有動靜的江清言幾息,隨後偏開頭說了聲:「對不住,讓……師兄為難了。」即繞過江清言身側,逃也似的離開澄心院。

  江清言沒有回頭,只是渾渾噩噩地僵立在房門前,吹了一個時辰的冷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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