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12月7日 星期六

【一縷執念(重生)】 三十一

  江清言讓墨宵雲進房,頂著思緒紛呈的腦袋去燒了壺水,給自己和墨宵雲都沖了杯熱茶。時節雖已入初夏,可山裡在深夜總是涼上許多,更別說墨宵雲還再冰涼的地上睡了不知多久,喝點熱茶暖暖不會有錯。

  ……墨宵雲。江清言淺啜著茶水,在心裡頗不是滋味地念道。

  他今世乖巧的師弟,終還是沒了,而他在這兒與前世的墨宵雲相對不語,心裡有諸多問題卻不知該從何問起。

  墨宵雲捧著江清言給他沏的茶,黝黑的雙眸灼灼盯著江清言不願挪開──他沒有想到,眼前的人就是他的師兄,那個總是護著他、容忍他,寧願身受傷害都不願傷他,最後更因他的事而死的師兄。

  難怪,在那個年幼墨宵雲的記憶裡,他從未見過江清言琢磨一些他以前見過的物事;而在那個年幼墨宵雲的記憶裡,他也沒瞧過江清言書寫筆記時,寫得如他以前見過的那般仔細;此外,他更沒有在那個年幼墨宵雲的記憶裡,看到江清言待他如他曾記得的那般放縱,並任他百般依賴。

  他的師兄……顯然不喜歡前世他長成的樣子。


  墨宵雲死命壓住腦中瀕臨潰堤的瘋狂,一口飲盡在靜默中被吹溫了的茶水、放好茶碗,屈膝重重跪在江清言跟前,發出「咚」的一聲悶響。

  「是我對不住師兄。」墨宵雲道。望著江清言總顯得溫和的面龐,因他的舉措裂出慌亂的神情,墨宵雲無法控制地感到欣喜與慶幸──他的師兄,總歸還是會因他的一言一行心起波瀾。  

  「怎、怎麼突然如此?你快起來。」江清言嚇了好一大跳,連忙要扶起墨宵雲。

  但墨宵雲一動也不動,壓住江清言伸出來的雙手,對著江清言驚惶的雙眸,將按捺於心中二十年的話一股腦地全數拋出:「我總讓師兄為我憂煩,甚至讓師兄為我奔波以致……」墨宵雲不願說出送命二字,故而短暫停頓,隨後他繼續說道:「那之後,我本應早些跟上師兄的腳步,可我偏生沒做到,不僅讓師兄獨自一人來此,亦讓師兄再次為了我的事勞累。除此之外,我還──」

  江清言聽不下去墨宵雲的自責,趕忙出言打斷:「胡說什麼呢。」他再次試著要拽起墨宵雲,無奈怎麼拉就是拉不動,只得就著微彎腰的姿勢安撫道:「我自個兒願意的事,哪有什麼對得起對不起的?你是我向師傅懇求來的師弟,好生照顧你本就是我應當做的事,用不著想那麼多。」

  「我不想只是你的師弟。」墨宵雲垂眸道。

  他不敢抬起頭與江清言的視線相對,因為他擔心在江清言澄澈乾淨的眼裡,瞧見不擇手段耍起無賴的自己──在不知道他的師兄有前世記憶時,他明明什麼都不怕的。

  「師兄若心裡不高興我如此想,就罰我吧。」墨宵雲低聲道:「只是師兄能否在罰過了、解氣了之後,允我……繼續喜歡師兄?」

  墨宵雲故意說得極盡卑微,想方設法只為了在今時今刻,引得他的師兄鬆口。

  因為他不敢賭。

  墨宵雲想不出錯過這一日之後,靜下心後的江清言是會對他更加心軟,抑或更為堅定的想要推開他。他只知道他已經失去過他的師兄一次,而那次,他受了二十年思念其影卻終不得見的煎熬……他不覺得自己承受得起第二次。

  江清言徹底陷入墨宵雲的謀算之中。

  他從來就見不得墨宵雲委屈落寞的姿態,更別說此時墨宵雲又是下跪、又是把話說得可憐兮兮的,江清言更是招架不來。

  「行了,有什麼話都起來好好說。」江清言忍著心裡那點困窘,拐彎抹角地道:「你喜歡……也不是什麼不好的事,我怎會不高興或與你生氣?」

  墨宵雲實是重生而來一事,直接打散了江清言對這份情意最重的煩憂,剩餘的其他不可言說的小顧慮……在心軟之下又算什麼?

  「師兄說得是真的?」墨宵雲抬頭,有些不能相信江清言如此輕易就鬆口。

  這回換江清言不好意思與墨宵雲對視,他偏開頭道:「先起來。」

  墨宵雲抿唇,順著江清言的力站起,卻裝作麻了腳、踉蹌一步倒向江清言,將他的師兄牢牢抱住──而他的師兄真的沒有推開他。

  「噯?是……腿難受嗎?快坐下讓師兄瞧瞧。」江清言扶著墨宵雲坐到自己原先坐著的圓凳上,自己則蹲在墨宵雲身前,輕手輕腳地捲起墨宵雲的褲腿,要看看是否傷著了哪處。

  墨宵雲攏住江清言冰涼的雙手,阻住江清言的動作。

  「腿不疼,緩會兒就好了。」墨宵雲道,眼巴巴地盯著江清言清俊的面容,遲疑著將月前未能得到答允的傾慕,鄭重地再問了一次:「我的心意師兄是知曉的,可師兄此番緊張我……是真不只是以師門情誼看我,願意給我機會了嗎?」

  江清言被盯得不自在極了,但他既已是出於本心退了那一步,自沒有因為不好意思直面此事,而重新又把那一步踏回去的道理。否則這麼來來回回的……他猶豫著累就不說了,還得憂慮墨宵雲被他的遲疑不決傷了心,致使重生過後看著平和許多的神態,再次變得深沉陰鬱。

  「嗯。」江清言沒好意思看著墨宵雲說,於是低頭瞧著墨宵雲疊於自己雙掌上的修長手指,緩緩地道:「這事……於我也是要緊的,應諾就是應諾了,自不會為了安慰你隨口說說,所以……宵雲可以放寬心。」

  明明也不是在說什麼露骨的話,可江清言說著說著面頰就無法控制地發燙,惹得他在說完之後,忙不迭地又說回其他事,好掩飾那在暈黃的燈火下其實也不甚明顯的難為情:「你的腿……方才跪得那般重,快鬆手讓我瞧瞧。」

  墨宵雲鬆了手,卻不是為了讓江清言方便──他死死地壓著將要被捲至膝處的褲腿,輕聲對江清言道:「師兄抱抱我。抱一下,腿很快就不難受了。」

  江清言與那雙按得死緊的手對抗好一陣子無果,無奈下只得抬頭:「說什麼傻話呢。」

  墨宵雲頂著那張在昏暗燈火下騙人似地盡顯柔美的臉龐,執著地與江清言對望,「師兄已一個月沒理會我了。」他說。

  聽著像是控訴、也像是訴苦,墨宵雲說時沒有什麼表情,可江清言光聽那話都會愧疚,一愧疚,自然就主動將墨宵雲的神態,認作是委屈卻又不願讓他難做才強裝出的淡靜。

  ……行吧,不過就是抱一抱。

  江清言心想,放過了那只兩人爭奪已久的褲管,起身站到墨宵雲左側,一手摟住墨宵雲的肩往懷裡帶,另一手搭住墨宵雲的後腦,撫著那頭細柔滑順的髮絲輕輕拍了拍。

  墨宵雲靠在江清言懷中,順著江清言的安撫閉上眼。打重生以來便未曾安定,並在這一個月間加劇緊繃的精神,總算在心念已久的氣息的環繞中,舒緩下來。

  他的師兄……總算還是他的。墨宵雲想著,意識逐漸恍惚。

  「宵雲?」江清言安撫了一陣,發現墨宵雲沒有動靜,於是低頭探看。

  墨宵雲迷糊的樣子,在江清言眼裡完完全全是精神不濟的象徵,「看看你累的,快去好好歇著,否則明日就不帶你去城裡了。」他邊心疼邊責備道,就和墨宵雲還小時一般。

  「我想睡師兄房裡。」墨宵雲搭著江清言的臂彎,仰頭對著江清言驚愕的雙眸道:「裡頭臥榻那兒就好,我想離師兄近點……要不……我睡不著。」

  墨宵雲這一說,江清言就想到墨宵雲坐在他房外廊下的那一幕,還有這些日子以來墨宵雲眼下未能褪去的青黑。

  「臥榻怎能睡得好。」江清言搖頭,看著墨宵雲的腿問:「能起來了嗎?」

  「……能。」墨宵雲以為要被江清言趕回房,緊抿著唇不情不願地站起──他倒是想過是否要再耍賴一回,只是怕太得寸進尺惹惱江清言,所以才老實下來。

  江清言不知道墨宵雲腦裡轉過了什麼,見墨宵雲起身的樣子看是真沒什麼事,總算心裡好受了點。

  他沒想太多地拿起圓木桌上的油燈,拉著墨宵雲的下臂把人領入裡間,絲毫沒注意到落後一步跟著走入寢房的墨宵雲,一雙桃花眼因大出意料之外而微微睜圓。

  「睡吧。」江清言把墨宵雲按坐在床榻上,示意墨宵雲脫去鞋履躺入裡側。

  是夜,寢於江清言榻上,與江清言抵足而眠的墨宵雲,終於獲得自前生親眼見著江清言被燒得焦黑的屍身以來,最為踏實的一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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