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2月9日 星期二

【若夢千華】 序、第一章


【序章】

  窗外淅瀝間,驟然響起一聲鏗響。

  木屋內兩人無聲對望,恍若凝滯。

  數刻後,緊蹙眉頭的少年張口欲言,卻又僵直了身子,怔怔地看著眼前的男人,合齒靜默。

  「我未曾教你猶豫。」清冷的聲音自那人口中溢出,那人望著少年的舉動與掙扎,眼中仍只有凍骨的漠然。「你能對雲下手,又何必為這等小事徬徨。」

  聞言,少年身子輕顫,墨黑的雙瞳流露出懇求:「琮,我在乎的是你……」

  琮的表情寒了幾分,他往前踏出數步,及腰的長髮隨滲入的寒風鼓動。薄紗因風起舞,如幕般掩住一切真實,他抬起纖細的指尖緩慢勾起少年的頷。「所以你寧願違背我。」

  琮指節上的銅環頓時映出少年驚慌的臉色。

  「不、不是的。」少年情急得忙搖頭,聲音也上揚了許多。

  啪!

  琮面無表情地收手,「許久未曾管教,所以忘了我的話了?」

  風起,呼嘯靜默而過,少年抿唇低頭,左頰上的指痕更顯出他臉色蒼白。

  良久,少年才發出蚊蚋般細微的顫音:「你說你……很喜歡我的。」

  「我是這麼說過。」

  「那你──」

  琮伸手,扯住少年頸後的柔髮下拉,逼迫少年仰頭。「只可惜……」剎那間,湛藍的雙眸淌過嘲諷的流彩。

  我愛的並非你。

  低嗓迴蕩著,無情地化成無數根刺紮入少年心裡。

  最後,他的視野中只剩幾抹腥紅。

  「琮……」溫潤平淡的聲音出口,他睜開眼,而景象已非原來。

  多久沒夢見過往的事了?溫月不太清楚。不是他不記得,只是刻意的不去記起。

  手滑上窗櫺,透過方格往外頭望。夜正深,星燦月明亮,萬物靜寂,但他卻失了歇息的念頭。坐愣良久,心情滯悶使他終於決定離房走走。

  隨意披了件外衣下床,溫月漫無目的地延著長廊向前行去,微風拂過那披散的長髮、探入單薄的裏衣,但溫月不覺得冷。

  「師傅?」

  突如其來的一聲叫喚讓出神的溫月心頭一驚,但他只是靜靜地轉頭,露出與往常無貳的平淡笑顏,「凌,怎麼還醒著。」毫無感情夾雜的目光靜看從末端往他這兒走來的少年。

  少年的眼中帶著深刻的崇拜與敬慕,就如平時溫月所見到的一般,本來這是很讓他滿意的,但現在看著……溫月卻反覺得苦澀。

  就像是,看到以前的他。

  而此時的他,也不過是和琮差不了多少的人。溫月如此感慨到。

  「方才去小解……」

  溫月點頭表示了解,頓了一頓才又出聲:「凌,睏麼?」

  「沒有,師傅,怎麼了麼?」

  「我說過別喚我師傅。」溫月輕敲了凌的額頭一記,「難不成你忘了我姓名為何?」

  「凌沒忘……但師傅就是師傅,直喚您的名諱是不合禮的。」

  聽凌如此正經的言論,溫月輕嘆,「別老是這麼叫著,聽起來怪生疏,學學祈兒跟崇吧。」

  「那是他們兩人沒規矩,凌不能像他們這般對師傅沒大沒……」

  「罷了。」溫月擺手制止了凌的話,轉身沿著長廊續行,「陪我走走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身後多跟了一個人,寂靜的景況卻無任何改變。溫月聽聞風聲與花草景致因風帶起的沙啞拂過耳畔,覺得這應該是能夠讓人感受到自然靜謐的,但是,他那因夢掀起波瀾的心卻反而感覺萬分無力。

  並且……無法控制地讓那深沉的寂寞與無奈將他掩埋。溫月默想。

  「師傅?」清澈潭水般的眸疑惑地望著溫月,凌輕聲喚到。

  「什麼事。」溫月停下了腳步,定睛之後,才發現他無意識地走到莊內與木房連接的走道。

  「這地方,師傅您不是不准我們進去麼?」

  「沒關係。」說著,溫月藉著昏暗的燈光,繼續向前行進。

  不准,只是當初不想讓老愛問東問西的夏崇和紫祈惹他心煩,但凌和那兩人不同,凌不是看他不想講還會堅持問下去的人。

  所以……無所謂。

  走到盡頭,溫月推開緊闔的扉。嘎吱聲驟響,不曉得多久未開過的門敞出一個容人進入的寬度。

  抬步踏入塵顢彌漫的房內,溫月行至黑木臺前佇立,點起上頭的幾盞燭,凌則在門口進來些許的地方站著。

  微光亮起,照出那臺上的三階。

  最上面放了兩個牌位,牌位上各刻有一個名字,下面兩階則放置刻了無數非為單個人名的簡單石牌。

  溫月偶然側身,凌茫然的神情因此映入眼簾。

  暗吐出氣,溫月壓下那難道的心緒道:「回去睡吧。」掠過門口時,他輕拍凌的肩將人帶出,無視那明顯的疑惑,出了木房、掩上門,頭也沒回地離去。

  他的舉措沒有任何根據,想來,只是一時興起;歸去,也只是那興消散而已。

  過了許多年,他自認已經學會了不留戀,因為他知道,留戀只會帶來無法磨滅的傷痛,除此以外再無其他。

  ……這是他的經驗。




  「月月──!」比起怒吼、不如說是嬌嗔的聲音從廳外傳進廳內,也就在聲音到後不久,一個嬌小身影從外頭風風火火地竄進廳內,看也不看旁邊便撲進溫月的懷裡。「月月,崇欺負我。」

  淚眼汪汪的面容微帶哭腔地說出這番話,不認識的話每個人理應會信,不過幾人相處已久,早知道紫祈不過是故意裝模做樣。

  但知道歸知道,溫月還是配合地瞥了甫進門的夏崇一眼。

  「……阿溫你不要那樣看我,這該怪他自己,沒事想炫燿自己的本事在我茶水裡下催情藥,被欺負是他活該。」夏崇滿面春風地在一旁落坐,語態愜意地搧著風。

  「才不完全是那樣,人家明明有下軟筋散……」

  「所以就是自己自不量力,反攻不成怪得了誰呢。是吧阿溫?」

  「兩個笨蛋。」凌哼了一聲,邊幫溫月空了的杯子添茶邊道。

  「小不點凌!你不要以為我今天沒力氣找你吵架,告訴你,憑──」

  耳邊噪音有越來越大的趨勢,溫月啜了口茶,神態不急不徐地給了夏崇一眼,「崇……」他相信噪音應該會止得很快。

  「祈啊。」果不其然,夏崇在接收到視線後,一把拉起紫祈,趁紫祈還反應不過來時趁機以唇堵口,假借令人安靜之名行揩油之實,不管周圍是否有人看著他們。

  「嗯……」紫祈滿臉通紅地巴在夏崇身上喘氣,懊惱時不忘捶擊夏崇,只是拳中無力。

  「咳,我這是迫於無奈。」夏崇望了事不關己的溫月一眼,哀怨地在心中為自己叫屈。

  論相識,他可是陪了溫月最久的人,只是到頭來他卻最沒地位,他實在不曉得天理何在!

  「你們兩人看來挺悠哉的。」溫月啜了口茶。

  「話、話不是這樣說……」

  「之前要你們查的事還沒查出來吧?」溫月放下茶杯,朝變了臉色的夏崇露出微笑,「去。」

  「是……」苦著臉,夏崇抱著紫祈答應了一聲,然後往廳外走。

  據他從前的經驗,反彈或討價還價只會讓事情越變越多。所以夏崇只能在心裡哀嘆他沒有拉住紫祈的先見之明,並偷偷埋怨溫月不顧他才剛回來沒幾天就又差遣他出去的殘忍……

  「崇,順便帶些陳記的糕餅回來。」

  「是……」

  目視頹然而去的背影,溫月斂起笑容。

  他只是突然覺得他們很煩,所以才藉故推開兩人。但他想,夏崇應該只會認為他是閒來無事才整整他們的吧。

  「師傅,您心情不好嗎?」

  凌關心的語調轉移了溫月的注意,溫月笑望著凌,輕答沒有,然後重新端起空茶杯,示意凌倒茶。


  數日後,夏崇吊兒啷噹地晃入房內,瞧見溫月正坐在窗邊休憩,便走到溫月身前。「阿溫,我回來啦。」他慵懶地搭上溫月肩膀、肆無忌憚地將全身重量往溫月送。

  凌用一臉不滿那沒分寸的無禮舉動的表情瞪著夏崇,但溫月反倒只是微微一笑,將桌上那還有半杯茶的瓷杯遞給來人,「怎麼只你一個,祈兒沒同你回來麼?還是出了什麼事了?」

  夏崇接過,道了聲謝後徑直享用溫月難得的好意。

  他記得,溫月會向他遞茶水表示關切這事兒,已經許久未曾發生了。他此時若不接受,以後可還真不曉得有沒有機會再碰上。

  「不過是調查些事哪會有問題,阿溫你就別亂想了,祈呀……」眨眼,夏崇掛著不良的笑容彎腰、湊近溫月向他咬耳朵,「不過是因為回來的路上太『勞累』了而已。」

  「崇,別老欺負祈兒。」

  「有何不可,反正你情我願嘛。倒是你,什麼時後才想動手將人拐上?你可別跟我說你對那小鬼一點想法也沒有,我可不信你會無故動手救一個你毫無興趣的人。」夏崇曖昧地暗指一直站在旁邊的凌。

  「崇,你不累麼?」溫月輕推開夏崇,臉上雖仍掛著淺笑……但神色間隱約顯出一股不快。

  他對凌的確是有些想法,比起對夏崇、對紫祈都還要深,但是歸咎起來,那也不過是一股懷念,並未到了非要不可的地步。

  夏崇站直身子,微聳肩,調笑著平撫溫月眼中一閃而過的怒意,「不要露出這種可怕的笑啊,我可還想多與祈溫存個幾十年。」

  「說什麼呢。」眼睛一闔一張之間,溫月的表情回復成往昔的溫文,他伸出手拿回夏崇手中的空杯,將之重新填滿,同時喚到,「凌,過來坐著。」

  「啊?」猛然回神的凌呆了一下,瞬即搖搖頭,「凌在一旁站著就行了。」

  溫月知道在禮節上他通常拿凌這固執的性子沒法兒,也不再多說,獨自嚐起桌上那些色彩紛麗的茶點。

  「喔,對了,阿溫啊,我有事要跟你講。」

  「嗯。」溫月點頭。

  「小鬼你先出去。」

  凌沒理夏崇。

  「凌,先下去吧。」

  凌看了看夏崇,再望了眼溫月,點頭,沒半點猶豫地離開。

  「……」夏崇的目光跟著凌從房內移到房外,在凌離開他視線時、又移轉回溫月身上,「欸,阿溫,凌是不是被你下了什麼迷藥?怎麼他這麼聽你的話……還是他對你也一見鍾情?想當初我們在橋上遇到他被人追捕的時候,他也是一眼就鑽到你那裡求救,看都不──」

  「你沒其他事要說了?」輕放下茶杯,溫月凝視著夏崇,打斷夏崇滔滔不絕的話。

  「咳,當然有。不過阿溫,我說呢……偶爾也對我好一點啊,我怎麼就沒見過你在祈和那小鬼跟你閒扯時,用這般驚人的眼神看他們、還不耐煩地趕人。」夏崇在溫月身側坐下,拉過溫月纖細的手握著,專注地望向溫月,「我可是陪了你最久的人……七年的感情哪……」

  溫月抽回手,冷然應到:「這麼大的一個人,別學祈兒裝可憐。」他表情絲毫未改地叫夏崇有話快說。

  夏崇佯裝悲情地碎唸了幾聲「我怎麼就這麼沒地位」之類的話,但溫月顧自鎮定地繼續享用茶品,一副充耳未聞的樣子讓夏崇不得不舉旗投降,開始說起正事。

  他這回出去就是替溫月查探跟凌有關的事情,比如凌的身世背景、為何當初會有人追趕著他等等。「說實在地,我們那日確實是有些太多管閒事,凌這小鬼是給賣進府裡做雜役的,敢逃就該有被抓回去的覺悟……」

  「一般來說,要是真抓不到,那些地主們也會就此罷手,反正也不過是花幾十兩金就能買到的下人,多費心力一點兒也划不來,可這回出去,我卻發現還有不少在查我們的風聲,甚至我探詢到後來,還被關問了幾句……」

  溫月邊聽夏崇的際遇,一邊思考夏崇不時會來問他的問題。

  為何他對夏崇比較不在乎呢?

  他自認不是個喜新厭舊的人,所以必定是有其他因素影響他對凌與紫祈的縱容,但那原因……他沒想過要釐清。

  或許是覺得這麼做沒任何意義,也或許……是下意識不願掀起再一番波瀾。

  「阿溫,你真的有在聽我說麼?」

  所以這個問題,還是不去管比較好。「嗯。」溫月停止思考,轉而回覆夏崇。

  「呃……我說完了。」看溫月望著遠方的樣子,夏崇不怎麼相信溫月有專心聽他說話。

  「我知道。」

  「……」知道他講完,卻什麼話也不說?

  夏崇打死不相信溫月會這麼寬大,他可知道他這番報告沒什麼太大的建樹,反而還有些地方說得模糊不清……

  「崇,那個發現你在查探的人是哪家的?」

  「我……我想想……」

  溫月自在地啜了口茶,淡然地瞥了夏崇一眼,「崇,你辦事越來越差了。」

  冷汗直從額際冒出,夏崇忙解釋,「阿、阿溫,我沒什麼印象是因為那時擔心會──」

  「我沒怪你辦事不力啊。」打斷了夏崇的話,溫月語氣十分平靜,「我不過是想多知道一些內容,還有,想了解你所謂的被關問到了怎樣的一個程度。」

  聽了溫月的話,夏崇正襟危坐地回答:「關於這個,我認為他們很可能找上門來。」

  夏崇話說得挺正經的,但溫月注意到夏崇的目光在說話時隱約越過他、飄向不知名的地方,「喔?」他作出思考的樣子、刻意起身走動,轉了個不容易讓夏崇發現他在關注著的位置,問:「這話怎說?你後來應是沒再探下去了。」

  語罷,他掃見夏崇神色些微僵硬、並露出思考的表情──這大概是因為溫月正背對著,以微溫月並未看著他而有所鬆懈。

  見狀,溫月即確定夏崇必隱瞞了些東西。

  「推測和一點直覺。」夏崇最後回答了這樣一個答案,「我和那些搜查的人聊了一些,後來又趁夜去探那地主的底,見過那人幾眼……覺得他不簡單,也覺得他似乎別有目的。」

  「不簡單,且別有目的麼。」緩步回夏崇面前,溫月凝視夏崇、嘴角漾出一抹意義不明的笑。

  這笑,讓夏崇看得是全身不對勁,他臉色微變,佯裝可愛地窩向溫月胸口,摟著溫月磨蹭,「不過啊,那姓尹的傢伙再怎麼不簡單,也絕對比不上親愛的阿溫你的。」

  尹……?「方才不是記不起來麼。」

  「突然想到的。」夏崇仰頭,「真難得,你沒甩開我附帶說幾句難聽話。」

  「既然心知肚明,就別老愛作出不合適的動作。」溫月推開夏崇,斂起掛著的笑,「崇,我最後一次提醒你這件事兒,你別以為我在同你開玩笑。」

  「啊?」愣了愣,夏崇一時間無法領會溫月把話岔到哪裡。

  「搞清楚什麼能說什麼不能。」溫月冰寒的眸光直刺夏崇,他清晰且緩慢地道出字句,「我,不容許反背,不管是為了什麼都不行。」

  夏崇頓覺置身風雪,他不自覺地打顫、但還是牽強地揚笑,用著那多了些畏懼於其中的笑容道:「噯,阿溫,我怎麼可能──」

  「還有,去後廳給我老實地待四天。」

  「……知道了。」



【第一章】

  傍晚,溫月便聽凌說有人入山,人數不太尋常、幾乎人人手舉火把,擺明了找事。

  溫月隨即命其他人離開前院,只自己一人在那兒等待。

  輕撫樹幹,任片片嫩葉散落在身上。知道的東西太少,他無法推測接下來會有何等發展,但他也無意讓其他人待在這裡干擾,只願獨自等著。

  這當然不是因為責任感,他至今並未覺得這莊裡有誰值得他不惜一切出頭,要自行解決……只是因為一股傲然──除去他讓人自行處理的事外,他接觸過事的便不願他人插手。

  除此以外……僅有的是莫名的企盼。

  「諸位來此有何要事?」抬頭,溫月掃過終於踏入眼簾站定的眾人,最後將目光鎖在最前方、那穿著氣質較來得張揚的人身上。

  「討人。」那人揚起笑,挑釁似地又道:「我想你應不是個蠢材,必知所指為何。」

  溫月淡笑,「請回吧。」他沒興趣跟來人拖時間,若無其他夠引他注意的地方,他只想圖個清靜。

  「怎麼?那小子可是有契約在我手上,這地方……官府可還是管得到的哪。」停頓片刻,那人轉以打量的目光注視溫月,「還是你一個人站在這兒……其實是想代替那小子?」

  「您若是在說笑,那還挺有趣味的。」

  「敬酒不吃麼,那小生就不得不失禮了。」手一舉,男子身後的數十人分散,高舉手中火把靠進院樹圍牆,等著命令。「今日沒得個滿意的說法,就別怪這些人手癢搞些事出來了。」

  「請便。」

  「如此有把握我不會動手?」

  溫月淺笑著,然心情已有些不快:「我無妨……倒是你,往後也得小心後院,免得有日起火。」

  那人唇勾起一抹興味,朗笑幾聲回道:「這倒有趣,不過說歸說……這人我還是得討的,不過麼……我可比較想要你了。」

  他?溫月蹙眉。「閣下以為能為所欲為麼。」

  「我可沒這麼說,不過誰讓你如此趣味呢。」

  暗冷笑了聲,溫月認真地考慮著直接動手處理掉對面所有人的主意,「是麼,不曉得在下是哪兒引起閣下的興趣?」

  「這個麼……臉蛋、身材、聲音無一不是上上之選,而這膽識也算不錯,這麼多優點……怎不讓人感到心癢呢。」男子笑得輕浮,同時踏步上前,似乎不擔心會被襲擊,「你該知道,這侵占別人財產可是得被判刑的,不過我心好,不想看你這美人兒去做什麼粗活。」

  「所以呢。」溫月平下懣意,想著夏崇的詭怪有所定計。

  「那小子我也不要了,你就按這十年契約到我府上任我行事,期滿一切自然煙消雲散。」

  溫月臉上笑容漸盛,他輕吐:「得寸進尺。」

  「喔?不能接受麼……說上也是我占便宜了,那就對個半,如何?」

  溫月笑而不答。

  「這麼個做法已是很寬容了,還不肯答應麼?」男子似笑非笑地望著溫月,原本因說話稍停的腳步再次邁開,逐漸接近佇立在廳門前的溫月。

  突然,嬌小的身影自門後閃出,「月月!」話落、袖一揮,幾道銀光破空直逼男子門面。

  微驚,男子側身險險避過。突然竄出的紫祈立在溫月身前,雖沒再攻擊,卻也是滿臉警戒。

  「怎麼出來了?」眉頭微皺,溫月輕聲問到。

  紫祈轉身,鼓起雙頰拉著溫月飄動的衣擺,道:「月月你太見外了,這種妄想威脅你的人哪用得著你出面,交給我來讓他嘗嘗厲害就行了!」

  威脅?溫月聽了不禁輕笑了出聲。

  一無所愛、二無所眷、三無所懼,連性命也不在乎的人……他還真不曉得這世上究竟還有誰真能威脅得了。

  溫月不理會紫祈的胡言亂語,抬眸望向前方眾人,赫然發現來人幾乎都失了神。

  他微愣,這才忽然記起他對於他人的誘惑力。

  這倒有趣。溫月噙著笑,指挑起耳際滑落的髮絲:「你,叫什麼?」溫月發聲,對那似乎還有些意識的男人發問。

  他也很久沒什麼消遣了,玩一場也罷。

  「啊?」男子發了個無意義聲音,好些會兒才猛然清醒,「問我?」

  「要不我是問誰?來別人家裡卻不報上名字,未免失禮。」

  紫祈側頭,一臉狐疑的問:「月月,你要做什麼?」

  「說得是。在下姓尹名桓,方才疏忽了這點,請見諒。」尹桓沒什麼誠意的鞠了個躬,然後揚著輕佻的笑容問到:「那麼,回到之前的討論。對於我的提議,你意下如何?」

  紫祈轉頭瞪著尹桓,「哼!月月才不可能答──」

  「有何不可。」

  一時,靜寂無聲,紫祈大睜雙眼,才說一半的話硬生生斷了。「月月,你……說什麼?」

  摸了摸紫祈的頭,溫月笑著交代,「祈兒,叫夏崇管好莊裡的事,你和凌也別成天吵鬧。」說完,也不等紫祈反應,便跨步走向不遠處顯然也愣住的尹桓,道:「怎麼,這不是你要的麼?」

  「你……不需要交代什麼?」「等、等一下啦,月月!」

  故意對尹桓再次綻露笑顏,溫月戲謔:「我已經交代了,沒想到你耳朵不太好。」看尹桓發愣中帶紅的臉色以及週遭一干人等的反應,他想,短期內的日子應該不會太無趣。

  至少他不會太快感覺無聊。

  「月月!不准跟他走!」

  麻煩。溫月心想。

  慢步折返紫祈身旁,溫月對急忙拉住他衣擺的紫祈微微一笑,「祈兒,別這麼任性。」邊道,手邊輕拍紫祈肩頭,而後不動聲色地往紫祈後頸移。

  「我才沒──!」瞪大了雙眼,紫祈不敢置信地望著仍舊笑著的溫月,手微舉欲緊抓,但剛攀上溫月伸出的手就失了意識。

  溫月抱起紫祈,將人靠放在柱旁後便走向不曉得在想些什麼的尹桓,「可以走了。」

  「你……」

  望見尹桓欲言又止的樣子,溫月疑惑,「怎麼?」他覺得這人十分奇怪,一會兒表現出尋事的霸道、一會兒卻又不知道在躊躇什麼,讓他搞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。

  「不,沒什麼。」

  沒什麼?

  ……算了,想太多現在也沒什麼用處。溫月甩開疑惑跟上尹桓離去的腳步,與尹桓齊肩而行。


  深夜,溫月坐在床上,拄頭臥靠裡側。

  遙望深褐窗櫺、看著昏月照拂景色,他挑弄起身下竹席,讓一聲聲雜亂的響音干擾寂靜。

  來到這裡已有數天,那叫尹桓的人自遣人帶他到這房後卻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,不禁讓他懷疑起那人員來的目的。

  而對他來說,這般生活比起以往……是更無聊了。

  尹桓是曾對溫月說他可以到處走動,只是外面的吵雜讓他難以忍受。這裡的人對他的猜測與好奇十足地多,他出去過兩次,卻被那耳語給說得煩躁無比──儘管下人自以為聲音細微,但對他來講,聽得完全是清清楚楚。

  所以,他後來就沒什麼想到處走動的念頭了。

  綿長的氣輕吐出口,溫月闔上眼、停下手的動作,放空感知與心靈,隨自然的律動調息。這番吐納養息的動作,可說是現在的他除了吃睡以外的主事。

  「誰?」忽然察覺外頭有些動靜,溫月睜開眼睛看向門口。

  夜已三更,這時應該不會有人來擾人清夢才對……雖然他並不在睡夢中。

  「你還真待得住啊。」

  有些熟悉、卻也十分陌生的語音隨門開而進入溫月耳中,黑暗包圍那人身形,但就著月娘的微光、溫月仍在瞬間看出是尹桓的面孔。

  「這時候造訪,難不成是想我侍寢?」調侃到,溫月凝視尹桓無語應對的臉色,又多說了幾句。「我說錯了?還是您只是來談天的,不過我倒沒聽說這世間會有買個人只為了陪說話的事。」

  尹桓皺眉,在床邊坐下,「嘴挺厲害的嗯?」

  「不敢當。」

  「笑得這麼胸有成竹,是篤定我不會要你,還是篤定你絕對會讓我滿意?」

  胸有成竹?溫月感覺自己的笑容僵了一下。

  他自覺笑得算是帶有些嘲諷或戲謔,可胸有成竹?這人的眼睛有沒有問題?「您說呢?」沒正面回答,溫月敷衍地將問題丟了回去。

  尹桓撫上溫月的頰,笑得挑釁又囂張,「我想,是後者。」

  溫月有股衝動想一掌把人搧出去,不過卻反而扯出一抹異常明媚的笑靨,「那麼,您請溫柔點。」他撐起身子靠近尹桓,手沒半分猶豫地移往衣領、挑開束扣。

  「你……」尹桓臉色微變,欲言又止。

  溫月動作微停。「怎麼了?」他似笑非笑地望著尹桓乍紅的臉色,身子更湊近了些許。「不想要麼?」

  「你睡吧。」尹桓頓時退開,轉身便走。

  「不陪我了?」溫月輕笑。

  他瞧見尹桓聞聲後,身形一顫。還以為尹桓又改變了主意呢,但尹桓僅重複一次方才的話便掩門離去。

  怪人。溫月心想,逕自把外衣褪去扔上床旁小桌。

  慵懶地拉過被單躺下,一頭青絲順著枕的曲線貼伏,溫月闔眼,沉入睡夢。

  常理來說,入夢時是不會知道自己入夢的,但溫月就是知道此刻他已不在現實。

  綠地蔓延、群樹夾道,風一起,樹上小巧紅花便婆娑落地。

  幾顆樹外的遠處是一抹飄然俊逸的身影,藍衣綴著銀線、披著白紗,隨風若舞若旋。

  而他,應該說是那時候的他,步履輕慢地往那身影走去,有些渴望、卻也有些畏懼。

  那人纖細的指頭撫上剛站定樹下的他的臉耳,輕柔地令他感覺受寵若驚,回想起來,當初他的表情和現在一樣,明顯地發了愣。

  隨後……仍是毫不收斂力道的一個巴掌。

  或許是處於夢境所以沒有當初的熱痛,但他就是摀著頰、垂頭站起,低聲說了句抱歉。

  抱歉什麼呢?其實他也不是很清楚。只知道他惹琮不開心了、他違背琮的教訓了,所以他該道歉。

  良久,不知怎麼地……眼前一陣花亂。琮消失了,綠地樹蔭也消失了。

  眼前卻出現了另一個熟悉的人──雲。

  曾經,他最愛的雲。

  石地竹房,風陣陣從窗縫灌進,他瑟縮在牆腳,偎著牆乾嘔,而雲抱住了他,緊緊地抱著。

  他不太記得細節,不曉得這是第幾次被琮派出去辦事後發生的事,只依稀知道那是他第一次殺人,用琮教他的武功、用琮教他的方法殺人。

  耳畔聽見雲著急的聲音,聽見雲頻頻安撫他、聲聲說著「雲哥哥在你身旁」,還聽見……

  這都是好久、好久以前的事了。溫月抿唇,雙眼直瞅著雲擔憂的臉,而這個動作,惹來雲的疑問。

  可是當初並未有這般情景。

  溫月搖頭,縮進雲懷裡,想重溫過往的溫度。但他只感覺得到手中抱著人,什麼溫度什麼觸感都沒有,就好像,抱著一個假人或者……死人。

  心莫名地抽了一下,在無絲毫感覺的環境裡這番情緒卻顯得過於真實。就著原來的姿勢,溫月手貼上自己心窩,但那心處卻並未跳動。

  輕笑,可是沒發出半點聲音,不知不覺間,週遭又變了個樣。

  伸手不見五指、十足的黑暗暗得令他心驚。

  「睡得可真不設防。」

  誰在……說話?

  「末冷,他醒後給他換件衣服,然後帶他到亭子那裡。」

  究竟,是誰在說話?在哪裡說話?

  而他,又是身處哪裡?

  沒人回答,而一切又回歸寧靜,好像剛才的幾句話是他的錯覺,好像這樣的寂靜才是這裡的規律。

  也好,就這樣靜著吧。溫月心想。

  這種平靜,對他來說……正好。

  但就像是故意要和溫月唱反調一般,在他剛那麼想之後,周圍又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,而且逐次變大。

  最後,一陣光透入他眼縫,他伸手遮臉、側頭避光,頓時意識到他醒了。

  溫月坐起身來,注意到床畔那面容冷漠的青年也同時停下了動作看他。

  那青年鬆束著髮,天般蔚藍的髮與眸相襯著,與那身形神色十分相搭。

  「你是……」溫月問,儘管末冷兩字已浮現心頭。

  青年沉默了一會,那冰冷的面容露出些許不情願,「末冷。」

  溫月點頭後沉默。他看得出來這人不怎麼想跟他說話,而他也不是那種無緣無故就喜歡說一堆話的人。

  所以整間房的氣氛就這麼沉著下來,一切的舉動都在安靜中完成。末冷安靜地端水擰毛巾遞給溫月,溫月安靜地擦臉,末冷安靜地接回毛巾把臉盆端到外面倒掉,溫月安靜地看著末冷走出去又走進來,末冷安靜的走到床邊打開長方形衣盒取出先紅色衣衫遞給溫月,溫月……

  「我穿原來的就行了。」

  溫月很不喜歡這顏色。這種紅色,掛在他身上也未免太過諷刺。就像在提醒他手上掛了太多條人命,也像在指責他為何仍對此漠然。

  「穿。」末冷沒理溫月的抗議,直接將衣服放在溫月手邊。

  溫月皺眉,輕輕拿起那衣服,丟回桌上。

  「……」末冷拎起衣服又放了回去。

  溫月也重複了前一次的動作。

  兩人相看無語。

  「你們幹什麼?」不知過了多久,尹桓出現在門口,對於房內近乎對峙的景象,完全摸不著頭腦。

  兩人一齊注視尹桓,把尹桓看得是渾身不對勁。「……你們兩個不能說點話麼?」

  「煩。」「換一件。」末冷指了指小桌上的衣服,溫月則用另尹桓毛骨悚然的笑容注視尹桓。

  這時尹桓就覺得他似乎不該走過來看狀況,他怎麼想都覺得眼前這兩個人的眼神可以把他殺掉不只萬次。「末冷,到底怎麼回事?」

  比較以後,尹桓發現溫月的笑容似乎比末冷那冰寒視線有威力得多,所以他大著膽詢問末冷。

  「……」末冷瞟了眼衣服,轉頭瞪溫月,又恢復原來的表情盯著尹桓。

  尹桓這才大概了解問題似乎出現在衣服上。他看向溫月,「你不喜歡?」

  聞言,溫月笑得越發柔和,「要不,我用那件和您身上的換。」

  尹桓頓時一陣惡寒。不是因衣服的款式顏色,而是因溫月的語氣和眼裡的溫度太過不相襯。

  「去換一件顏色跟那差不多的吧。」尹桓指著溫月原來的衣裳向末冷道。

  末冷皺眉,表情大有感到可惜的味道,不過還是把衣服收進盒裡帶出房。

  「你……叫什麼?還有,別再用敬稱。」

  這問題問得也著實太晚了些。溫月心想。「夜魅。」他淺笑著以過去的名號作為回答。

  「我知道。」尹桓擺手,坐到溫月身旁。「我想要的是你的真名。」

  「喔?」有些訝異,但溫月沒有表現在臉上,只是眼神比前一瞬寒了許多。

  知道麼……那也就是說,幾日前的事肯定是預謀而不是突發奇想,而這名號,也說不定是夏崇向此人透露的。

  預謀……麼。

  「……」尹桓臉色微變,但沒有做任何解釋,自然地和溫月那深邃的眸對望。

  「無妨,既然認識,我也不需多介紹什麼了。」溫月輕挪身子,手勾上尹桓的項背,附在尹桓耳側輕語:「要什麼就儘早,別後悔了。」

  「我不是那個意──」

  碰!

  溫月一瞥,笑了笑,轉回頭望著尹桓。

  尹桓一瞥,表情僵硬地把溫月推回床上,起身。

  末冷一腳把故意摔在地上的衣盒踢到尹桓腳邊,大剌剌地站在桌旁看著。

  尹桓不禁覺得無奈,明明名義上,一個是他的近侍、一個是他帶回來的……僕人。但實質上他們兩個反倒比他像主人。尹桓盯著腳旁的箱子,暗歎了口氣。

  他拾起可憐的衣盒,拿出裡面的衣服遞給溫月。他不曉得末冷究竟是哪裡看夜魅不對眼,總一臉討厭夜魅的樣子,而且任他問了好幾次都仍然不願意透露。

  不過還好末冷沒再故意作對,拿來的衣服確實和溫月原來那件相差並不是太多。

  藍色為底的長衫恰貼合溫月的身形。衣裳高領束袖、白色寬線綴飾邊角,腰下紋樣貼近腰帶處,那沉紅與鵝黃的帶子繫起溫月的軀體更顯出溫月身形的纖瘦。

  見溫月穿好了衣服,尹桓轉過溫月身子,挑起幾縷披散在肩背上的黑髮,以深藍髮帶輕纏。

  「這樣,有比較賞心悅目麼。」溫月隨口問到。

  「是比較賞心悅目。」尹桓環抱溫月的腰,帶著溫月的身體往外走,「一直待在房裡太悶了,咱們出去走走吧。」

  覺得悶要走自己走,帶上他做什麼。溫月不以為然。

  「末冷呢?」他倒不介意把陪尹桓瞎晃的工作讓人。

  「不勞費心。」末冷在尹桓還沒答前先道,走到尹桓另一側跟著。

  三個男人一起散步?實在無趣。溫月百般無聊地觀望造景,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尹桓的話。

  「待會兒先用膳,再來討論要去哪兒玩玩……啊,你還沒說你的名字哪。」尹桓不知怎麼的,又想到了之前問的問題。

  「夜魅。」溫月回了同樣的話,「叫不叫隨你,當然,如果哪一天你自個兒尋到答案,要改稱呼我也沒什麼意見。」

  總之,就是不肯告訴他就對了。尹桓鬱悶。暗嘆現在不只女人,連男人都難搞,雖然這好像是他自找的……

  尹桓只得有一句沒一句地繼續和溫月閒聊。溫月有時候回答,有時候微笑不做任何回應。而末冷,自始至終安靜在旁邊跟著走,間或以不明目光瞟向溫月。

  三人對於彼此的相處沒多大感覺,但在一旁看的僕役卻覺得有股波濤洶湧的氣氛。然後,各種奇怪精采曖昧刺激的故事,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傳遍尹府上下。

  當然,當事人在一開始的幾天是完全不知情的。

  造成話題的三人不疾不徐地前進著,以不緊不慢的樣子漫步在廊道庭園中,愜意非凡。

  過辰時不久,他們到了目的地。

  那是個建在池畔的亭子。湖邊距亭緣約莫三米,大樹與廊道緊鄰湖畔而生,茂密的枝葉生長到了湖的上空,陰影幾乎能蓋住大半個亭。

  溫月走入亭內,坐躺在靠湖一側的欄椅上,注視粼光閃閃的湖面,赫然發現岸與水的接面間隔排列著一面面鏡子,而往鏡子裡看,也能發現亭腳與其相同。

  「先來吃點東西吧。」尹桓吩咐立在旁邊已久的下人上菜,然後拉過溫月在石桌旁落坐,也順便讓末冷坐下。

  獻殷勤的意味頗重啊。溫月注意著尹桓的一舉一動。

  或許他該想想以前是不是曾經與這傢伙有過接觸。

  不過在他印象裡,看過他的、和他相處過一段時間的,且沒在他身旁做事的人,似乎應該是……全死了。溫月淺蹙眉。

  「怎麼了?」似乎是注意到溫月表情的突然不對勁,尹桓的動作頓了一頓,「不喜歡這菜色?」

  「沒。」溫月搖頭,斂起一不小心顯露出來的情緒,輕持起桌上盈著翠綠光彩的筷子,捧起已然成了座尖山的青瓷碗,慢悠悠地開動。

  不是錯覺,他看見尹桓臉上瞬閃而過一抹失望的神色。但是失望什麼,他不得而知。

  「哪,你喜歡吃些什麼,下回替你準備。」尹桓一邊繼續在溫月的碗裡添加內容物,一邊觀察著溫月的神色。

  「沒什麼喜歡不喜歡的。」就算有也不會說出來。溫月淺笑應到。

  他接受的是喜怒不形於色的教育,就算有所表示,那也只會是因為利益所需,而這些表示……當然端看對方的喜好行為而定,並非他真實的喜好。

  現下他對尹桓沒什麼了解,自然沒什麼表示可言,而他也不覺得有什麼重要的地方需要他有所表示。

  「是麼……那你多吃點吧。」佯裝作不在意,但尹桓心中其實鬱悶的緊,不用想也知道原因是眼前這個淡逸的人兒根本不想理會他。

  果然難搞。尹桓心道。

  「……」多吃?溫月看了碗一眼。

  再怎麼說這也太多了,他吃幾樣尹桓就補幾樣,要能吃完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,吃到撐了都不可能有解決的時候。

  在加上望見從坐下以後就在旁邊假裝沒事地吃著東西的末冷,以別人看起來是冰冷但他卻看出幸災樂禍味道的神情,他便更沒繼續用膳的興致。

  溫月放下筷子,離開石桌坐到亭欄邊,手拄著頭,側看水中遊戲的魚群。

  「怎、怎麼了?」尹桓顯然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,那表情簡直就是在擔心是不是什麼地方沒弄好,惹惱了眼前的人。

  不過尹桓剎地想到,他做什麼如此戒慎恐懼?皺眉,他稍稍平定了心緒。「不想吃了?」

  尹桓揮手讓侍在亭外的下人們清理桌面,也示意末冷離開。

  末冷看了兩人一眼,向尹桓微微鞠躬,什麼也沒說便退了下去。

  「隔幾天,陪我出去晃晃。」尹桓掬起溫月少許散落於肩背的髮絲,命令到。

  他總不能老是隨著眼前人的意思走,這種沒什麼威勢的景況要是再任由著發展下去,恐怕終其一生他都無法達到他的目的。尹桓想著。

  溫月抬頭和尹桓對視,心下有些訝異尹桓忽然變了一個人,就如第一次見面時那般。但訝異歸訝異,他淡漠地點了下頭,隨即不理會尹桓,自顧自地繼續看著亭外的泉林景色。

  說是欣賞風景,但溫月把大半心思都放在警戒尹桓上,他是不怕尹桓做什麼,也相信就算不防備,尹桓要做什麼他也有餘裕應付,只是……他現在已沒了想打發時間的念頭,只希望能早些探清尹桓的底細、早些解決麻煩事,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,在清靜裡過完餘生。

  觀察著、感受著,他知道尹桓正玩弄他的髮絲,輕撫、順滑,那表情毫無異樣,可卻讓他覺得詭異,好似那頭髮就是他,而……

  煩。溫月吐出口綿長的氣,決定暫時不理那龐然大物的舉措,專心看著風景。

  此時,一名下人在亭階處通報:「爺,陸大人來訪。」

  尹桓動作一頓,馬上以幾乎不可聽聞的音量咕噥。內容不外乎「怎麼又來了」、「煩」、「太閒也不是這樣」一類的話。

  乍聽溫月也不怎麼在意,甚至裝作沒聽到。可要不是發生了預期之外的會面,他或許根本不會在心裡把這麼一個人當回事。

  「請他在大廳坐會兒,我稍後就到。」

  聽見尹桓的吩咐,那名下人掬了個躬準備告退,但就在這時,另一道聲音打斷了他的動作。

  「不用這麼麻煩。」一襲深衣掠過那名下人、緩步踏上台階,那人手中持著收攏的折扇啪答啪答地輕拍左手掌心。

  忽地,唰的一聲展了開來,漫不在乎地搧了幾下。「久不見,還以為你忙著呢,沒想到卻是在這與美人賞景,好一個風流人生。」笑說,眼角卻是濃厚的陰狠意味。沒有收斂起來的原因,不知是與尹桓太過相熟,抑或是其他。

  尹桓揮手要下人離開,對那人滿是嘲諷意味的話語不予理會,逕自拍了下溫月的肩。「你先回去吧,我有話要跟這人談談。」雖說是命令,但尹桓語氣大有禮貌請求的意味。

  溫月向表情皆有些異樣的兩人點頭示意,沒多說什麼就踏步從兩人之間離開。

  「陸塵風!」

  與耳畔的喝喊同時,另一側一陣勁風直括而來。

  溫月佯裝驚嚇地轉身向尹桓,露出疑惑的神情,絲毫不抵禦背後的攻擊。

  見狀,尹桓也是大吃一驚,連忙移步至溫月身前,想要接下陸塵風凌厲的掌勢。

  一來一往不過一瞬,但撲面而來的勁力卻是難以化解,尹桓咬牙打定硬拼了上去,孰料陸塵風笑了聲,轉掌收勢,儘削裂石桌一角。

  「試試你罷了,生氣什麼。太久沒看到你,我閒得發慌。」

  雖然此刻陸塵風的表情一派清雅,但溫月絕沒忽略方才陸塵風收掌之前,那一閃而過的奸險及算計。「這人該注意。」溫月心想,仍舊裝作不知地細聲詢問尹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。

  溫月溫順的語調,讓尹桓一時反應不過,愣地說了聲沒事,直到溫月離開視線之後,才赫然回過神。

  而這些反應,盡收進在一旁搧風納涼的陸塵風眼底。

  「人生突然變得美好起來是吧。」揮著折扇,陸塵風口裡嘲諷的成分大過揶揄。

  看著那隨扇動而晃動的青黑色流蘇,尹桓恨不得一把扯了拆了丟了,那東西晃啊晃地,感覺起來就像是跟陸塵風同一鼻孔出氣一樣。「如果你不來我想生活會更『美好』。」饒是氣憤難耐,尹桓依舊維持著所謂的「氣度」,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語調隱約夾雜了什麼摩擦的聲音。

  「喔?我倒覺得我不來你的生活會從美好變成糜爛了啊。」陸塵風啪地突然收起折扇,面目冷凝,「美人在懷,就忘了約定了?運氣好和美人相處融洽,就忘了他那一身尖刺一口獠牙?」

  心下頓時一陣冰寒,不是因為被說中心虛,而是眼前人的情報實在太令人害怕。居然連他府內深處的私密都探得,看來他要好好整頓一番才是。

  想著,尹桓同時也反擊了回去。「哎喲,那我的摯友陸大少啊,你倒是教教我要怎樣處置他啊?關到地牢?用鐵鍊鎖著?還是叫他別還手讓我打了個重傷丟在床上啊?」想也知道沒一個方法可行,要是這樣就制得了那人,他又何苦找人合作費這麼一大番功夫。

  「你!」陸塵風被激的一股氣直往腦門兒衝,險些控制不住就要動手。好在尹桓沒繼續多說什麼,讓他還存有微渺的一絲理智,不至於馬上翻盤,壞了自己深藏在心中的「大事」。

  「你不要到時候後悔就好!」擺袖,招呼也不打,甩開扇子憤而離去。

  「到底來幹什麼啊……」尹桓皺眉咒罵。

  從尹桓眼裡看來,那混帳擺明就是在試探,明的試暗的也試,不用想也知道絕對不安好心眼兒。「可惡。」一掌拍擊亭欄,頓時,裂隙迸現。

  「末冷。」尹桓招來在陸塵風離開後,重新回到亭臺附近佇立的紫影。「府裡的奸細,七天內找出來。」

  「知道了。」躬身答應,末冷在離開前,瞥了眼破損的兩個地方。「爺,不要忘記叫人修理……西屋後面那個竹房也是,再不修理我就當成是危樓要人拆了。」

  竹房,真糟糕,上次和姓陸的在裡面打了起來,不小心忘記叫人把它復原了。「唔。」尹桓面色一陣尷尬,「知、知道了。」別過眼,他假意頭痛地按摩著,希望末冷可以不要再提醒他一些實在見不得人的「意外」。

  「爺,頭痛就不要站在這裡吹風,看是要去處理府務還是工作都行,要不然,如果您想去找那位『夜魅』公子『談天廝混』也行。」見了尹桓的樣子,末冷忍不住又多講了幾句。

  搞、搞什麼,平常都不講話的人怎麼一講起話就惡得跟什麼似的。尹桓在心下咕噥。「我說末冷……你怎麼對──呃……他這麼不滿?」而且厭惡的表情還直接擺在了臉上,讓他以為這個名義上是家僕、近侍,事實上可以說是朋友的人轉性了。

  「……沒有原因。」說完,也不再跟尹桓閒扯些有的沒的,逕自離去。

  又是只剩尹桓一人。

  現在他到底要做什麼呢……?尹桓想著。

  總不好真的再去找那個在最後要離開時還擺他一道的美人,要是真的去找了,下次從末冷口中吐出來的可能是「白日喧靡」「放蕩度日」之類的辭了……

  重歎一口氣後,尹桓決定正經地辦公事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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