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月28日 星期一

【藏鋒】 二


  「當然。」俞賢輕鼓起掌。

  「那麼……將軍以為?」

  俞賢爽快地道:「本將沒什麼見地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俞賢笑了笑,起身負手、行面門欄。「你說的確實有道理,只是有些內情你不太清楚……就連我也是不久前才從父親手書裡概得之。」說著,迎向烈陽的面龐上透出一絲憂慮。

  「我俞家向來只忠於皇上,當初擁護的,也是皇上策立的儲君而非振武帝。若非先皇廢儲、太子不滿被廢而被不肖臣子鼓動叛亂,我俞家也不會間接成為振武帝助力,領兵反殲貳臣之屬。」

  說到這裡,俞賢回過頭看向明遠:「聖上即位之後重用我俞家……」

  他沒將話說得完全,但他知道明遠必能知道他隱而不語的意思。





  振武帝是看中他俞氏的領軍才能而重用也好,是顧忌他俞氏在軍中的號召力,而不願妄自拔除也罷,總而言之,重用的原因絕不可能是因為寵信。

  即便俞家再怎麼表露忠誠,對於振武帝來說,俞家已不是前幾代皇帝所信的忠義之劍,而只是個守分之臣。

  劍沒有心,不懂得謀害主人;但臣再怎麼衷心……終是有自個兒私欲的。

  「不談這個。」俞賢擺手,朗然笑道:「陪我出去晃晃,算算時間大皇子也要到了,正好避一避。」

  明遠不贊同地搖頭。「屬下仍是覺得,按現況走下去討不了好。若將軍不排斥大皇子,與之接觸一番興許會有助益。」

  「父親是不可能同意的,明遠莫再多提。」俞賢返身入內。

  「是明遠僭越了。」

  聞言,俞賢腳步微頓,經過明遠身旁時伸手重拍明遠肩頭,笑罵:「別總來這一套,你也去換身輕便的,省得一踏出去就受矚目,想躲也躲不成。」

  「遵命。」明遠恭敬地說著,臉上卻露出幾許放鬆的笑意。

  在進入軍伍之前,俞賢與明遠的關係雖不若兄弟般親暱,卻也不像主從那樣尊卑分明。

  兩人一齊習武、一同聽學,閒暇時並肩出遊、危難時並騎迎敵。比起聚少離多的兄長們,他與明遠不是兄弟,卻勝似兄弟。

  「噠噠──噠噠──噠……」

  著上便裝後,兩人策馬出了城外,雙騎奔馳在遼闊的草地上,往離城北不遠的一處湖畔行去。

  「明遠,你說我東煌國將來是否能征服這片草原,讓那蠻人徹底歸順?」

  「以我東煌洪威,西疆早晚是囊中之物。若大人有心,必然能在征伐之中留名百世。」

  俞賢朗聲大笑:「我是一定會傾盡全力的,可明遠你也得多露露鋒芒,別老是忍讓著啊!」

  「屬下盡力。」明遠苦笑著應是,卻忍不住反駁:「大人就不怕屬下放肆,搶了您的光彩麼?」

  「有何不可?我俞家多得是才名遠揚的從屬,可惜都是父親和兄長們的屬下。我……很不甘心哪。」俞賢玩笑道:「你要是沒點出息,就愧對我當年堅持救你的那份心嘍。」

  「……」聞言,明遠頓了一頓。「不會讓大人失望的。」

  俞賢察覺到明遠的異樣,轉頭望了一眼,卻沒從明遠臉上瞧見什麼不妥。

  想一想後,他還是叮囑了聲:「明遠,若有困難可別藏著抑著,來找我商討些辦法,明白麼?」

  明遠微愣,隨即點頭微笑。「大人放心。」

  看著明遠的笑,俞賢隱約感到不對勁,卻說不出什麼所以然來。思索良久以後,只得將之歸納於自個兒心情緊繃下的錯覺──這段時間他著實為了大皇子將親臨邊塞的事兒煩透了心。

  他揣度不出大皇子到這偏荒之地,究竟是想做些什麼。名義上,是受聖上欽命巡視邊城,可在上頭彷彿有意策立太子的緊要時刻,受命遠離都城……豈不是斷了成為儲君的可能?

  想不通透的他馬上寫了封密信給父親。往來幾次後,他從筆墨間察覺父親應該是猜到了什麼,只是尚無打算讓他知曉……

  「唉。」俞賢忍不住嘆了口氣。

  「大人,既然是出城散心,就別想煩心事了。」

  在城北湖畔停下後,兩人便下馬在岸旁佇立,靜望著湖面粼光。

  若不是俞賢突來的低歎,興許在歸去前,兩人間不會有半分交談。

  「也是。」俞賢伸了個懶腰,笑道:「最近這日子可是悶得可以,弄得我也懷念起那些個兩軍對壘的時候。」

  「大人這話,可千萬不能讓京城裡,那些個反戰的老頭子知曉。」

  「那是。」

  俞賢語罷,和明遠相視而笑。

  湖畔涼風輕起,徐掠過兩人耳際、帶起幾縷散髮飄逸。兩人背著風,遙望天與另一側湖岸交融的份際,有一搭沒一搭地話起家常。

  直至日頭西斜,在兩人身後拉出澄紅的影時,才停了話頭。

  「躲這麼長一段時間也該回去了。」俞賢拍馬調頭,於此同時向明遠說到:「明遠,等會兒你就先歇下吧,不需跟著我和大皇子耗著。」

  「屬下遵命。」

  當晚,俞賢弄了場酒筵,並率領幾位將領出席。這一方面是為自個兒躲開的舉措,做個賠禮的樣子;另一方面,也是為了做足禮數,替大皇子一行接風洗塵。

  酒筵上笑談不止,彷彿說好了般地,所有人都沒提公事、沒談軍情,只是聊些風花雪月、過往春秋。

  直至翌日上午,俞賢才受了大皇子帶來的、來自京城的欽命──返京述職。

  「大人,您就這麼回去?」明遠眉頭緊鎖,臉上盡透露著不同意。

  車隊早在接旨後兩天啟程,隨行的除了俞賢的親衛,只有一隊出自俞家的騎兵。

  「怎麼?」俞賢端坐馬車內,泰然一笑。

  明遠顯然看不得俞賢如此輕鬆的神態,僵著臉一指俞賢手中的書信,問:「大帥沒說什麼?」

  「父親說,京城水混、情勢不妥。」

  「那您還笑著往回趕?」明遠咬牙。「我去讓前隊放慢點速度。」

  說著,明遠作勢起身。

  見狀,俞賢連忙探手、搖頭。「明遠……走慢走快,終究是會到的。」

  「即便如此,也得拖上一拖。」明遠堅持到:「若是能多拖上十天半月,興許情勢──」

  「沒可能的。」

  明遠一愣。

  「這次回去,最好的情況也就是被閒置在京裡。」俞賢苦笑:「你做點準備,別因我俞家誤了前程。」

  他知道明遠和京裡的一些大人們有來往,但不清楚到底是哪些人。

  明遠數次想和他坦言,可他認為沒有必要。

  他信任明遠,一如相信他的三位兄長一般。

  「……屬下不明白大人在說什麼。」

  明遠聽的明白,卻刻意別開了頭,彷彿拒絕俞賢的建議一般。

  「無妨,總會明白的。」

  「大人!」

  「……又怎麼了?」

  瞧著明遠壓抑著怒氣的樣子,俞賢的心情突然輕鬆了些許。

  自接到旨意那刻至方才,俞賢雖然說著笑,心頭卻是壓著一塊大石,沉甸甸地難以喘息。

  父親給他的信上,說得不只是情勢不樂觀,而是將近年來刻意瞞著他的種種消息、回京後興許會碰上的局面,一併細說於他。

  這並非是倉促的時刻特意寫給他、讓他多加注意的警示,而是準備許久,就等著再也無法遮掩的這一天,在不得不讓他明白的時候交到他手頭,讓他能夠清楚自己的處境。

  到這時候,他已經沒有再多做什麼的餘地了。

  「您對自個兒的事太不上心。」明遠責備到,眸裡的神采複雜,彷彿不只有關心。

  「呵。有父親、三位兄長,還有你……我何必理會惱人的陰謀算計?」

  「至於其他……」俞賢打了個懶,向後斜躺下。「京裡即便忍不得咱家,也應不會趕盡殺絕──這也是父親的看法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明遠見俞賢闔眼假寐,知道俞賢不想再談論這話題,便沒再多說。但那張大多時候都維持平靜的面容上,卻閃過一絲懊惱、憂慮與執拗。

  十來日後,京城的輪廓已在隊伍眼前。

  馬匹拖著馬車噠噠地踏進城門,俞賢倚在車窗邊,望著久違的京城氣象,不禁有些感慨。

  「七年了……」

  志學年別,一晃已過弱冠。

  人不復當年無知、家不似當年處境無憂,都城卻仍若當年繁華……井然昌盛。

  前往兵部述職後,俞賢回了家。他先是陪母親話了會家常,而後又和趕在他前頭返家的二哥、三哥打過招呼,這才回到自己的院裡歇息。

  「明遠,你說咱倆翻牆出去晃幾圈如何?」

  俞賢看著他記憶中的一花一草、一物一景,忍不住童心大發。

  「大人。」明遠苦笑道:「您可以大搖大擺地從正門出去,不會有人攔阻你。」

  「那不一樣……」俞賢倚著欄杆,聳肩:「算了,我也只是有點懷念從前,一時失心瘋。」

  「明日大人若還有這般興致,明遠甘陪大人鬧上一鬧。」

  俞賢挑眉反問:「今天怎麼不行?」

  明遠學著俞賢的樣子,聳肩道:「離京七年、回京又一路風塵僕僕,明遠這會兒可是懷念極房裡的那床被褥。大人總不會……非得剝奪明遠企盼已久的一宿安鼾吧?」

  「哈哈──」俞賢大笑,拍了拍明遠的肩、轉身進房:「不用那麼拐彎抹角地說話,今晚我好好休息就是了。」

  「讓大人見笑了。」

  明遠唇角微勾、垂首,隱去眼裡謀算的神采。「祝大人好眠。」他說。

  翌日清晨,俞氏嫡長子返家。

  三日後午時,俞氏家主入城。

  一家子齊聚一堂,飲酒、享筵,眾人於圓桌上不論國事、不談朝野,僅風聲笑語、相互關慰,以弭平連年未見的思慕之情。

  團圓之樂,融融。

  「明……嗝、明遠……走!咱……咱倆接著喝……喝!」

  家宴末時,一老四少五位將軍全喝得酣醉。

  除尚未成家的俞賢外,其他四人全是讓妻子攙帶回房,而喝得腳步虛浮的俞賢,則是讓自願候在外頭的明遠給扶回房中。

  明遠未免俞賢醉酒醜態盡現下人面前,乾脆秉退一干侍候,吩咐其未得召喚不得叨擾後,獨自伴在俞賢身側、安撫俞賢。

  「大人,不行。」明遠一面強硬地將俞賢推上床,一面哄到:「聽明遠的,睡會兒,好麼?」

  俞賢大力地搖了幾下頭。「不……不、好!」

  明遠瞅著俞賢硬拉住他前襟的手、抗拒躺下的姿勢,習慣地將語氣放得更緩:「就算您睡不著,也先躺下,好麼?躺好後,大人愛聊什麼、想談多久,明遠都陪您。」

  「你說的?」

  「當然。」

  「不會……逼著我睡?」

  「不會。」

  暈乎乎的俞賢,終究是讓明遠給騙著躺下了,可即便是躺在床上,俞賢仍不忘緊揪住明遠──這回,他抓的是明遠的腕。

  見俞賢抓得緊,明遠只是笑著低道:「大人,明遠不會跑。」他並沒因為手被抓得發麻,而表露出不適的神情。

  「不抓著……我會……睡著……」

  靠上枕的俞賢,話語明顯地遲滯許多,此外,他的上下眼皮也已開始忍不住相互親近。

  「睡著不好麼?」明遠問到,並順手拉過不遠處的矮長方凳,在床頭邊坐下。「您在等什麼嗎?」

  俞賢輕輕地搖頭。

  這一搖,卻是讓那他顆早已昏沉的腦袋變得更加渾沌。「沒……只是……我只是有些……擔心……」

  「父親和兄長們都當我還是孩子,不讓我攙和半點……這家裡碰上的麻煩事,就只有我不甚明白。」

  說著、說著,俞賢的聲音逐地趨弱,明遠只得將耳朵湊近俞賢的頰,才勘勘聽清俞賢的後幾句話:「我也想幫上什麼……可這時候我怎能多問、讓父兄更加……憂煩?」

  「明遠……我終究還是怕啊……我怕一覺方醒……」俞賢眼皮輕顫幾回,總算是忍不住困倦、闔了起來。「就發現這家……變了……天……」

  聽著俞賢近月來首回吐露地惶惶不安,明遠緊抿起雙唇、神色微鬱地坐直了身,沉吟不語。

  良久,明遠才伸出未被俞賢箝住的另一隻手,替已然熟睡的俞賢拉好被子;而後,他刻意讓俞賢抓著自己手腕的手握得更緊了些,並喬了個位置,讓自己能夠在俞賢床畔,枕臂而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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