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2月4日 星期一

【藏鋒】 三


  翌日初晨,俞賢按著隱隱作疼的額際醒轉。

  正當他要喚外房的奴婢進來服侍洗漱時,他陡然發現自個兒的另一隻手,竟緊扣著床頭幽幽醒轉的明遠的腕不放……

  明遠甫睡醒的迷茫眼神,沒一會兒就變得清澈無比。這時,俞賢卻還愣愣地盯著那手與腕的緊貼處,回想著昨日晚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──他腦袋瓜裡半點印象也沒有。

  「大人?」

  俞賢回過神,若無其事地收手,說:「辛苦了。」

  明遠揉了揉痠麻的臂膀,回到:「昨夜大人醉得厲害,明遠恐不知事的下人聽見大人的醉話後,在外頭胡說亂道,因此擅以您的名義遣退他們,還請大人見諒。」

  「……」俞賢擺了擺手,示意不會介意。「昨日不小心喝多了……除了說胡話外,我沒做出不應當的事吧?」

  「大人是指?」

  俞賢撓了撓腮,尷尬地瞟了明遠的手腕一眼。

  明遠失笑。





  「甭笑了。」俞賢沒好氣地罵到。「若真錯做了什麼,與其有一天讓人閒話說到父親那頭,還不如我自個兒先心知肚明,好先去請罪一聲。」

  「大人昨夜只是話多了些,其餘什麼也沒有。」明遠忍住笑意回覆到,最後卻故意加了句話:「但明遠以為大人就算在意,也應是厭惡那一般官家的齷齪癖好而生。」

  俞賢本鬆了一口氣,卻又突然被明遠噎了一句,面色剎時青紅地很是有趣。

  「和大人開個玩笑,大人莫怪。」

  明遠沒讓俞賢尷尬太久,說笑方畢便識相地告了個罪、轉開話題;小談幾句後,便帶著俞賢的吩咐離房,命外頭奴僕準備膳食、進房服侍。

  而此時的俞賢,卻正想著明遠方才的玩笑話、望著左手心發愣。

  俞府家教一向厭憎東煌官宦人家盛行的同性之好,可俞賢在學舍習讀、和世家子弟交往時,卻也曾因同儕述說之故,對此燃起興趣。

  他甚至記得,那時他意之所往的對象……即是明遠。

  俞賢梳洗過、用過早膳後,突然興起,於是拎著配劍來到院中。

  瞧見明遠的身影,他忍不住呢喃了一句:「年少不曉事啊。」

  「大人剛說了什麼嗎?」明遠困惑地問。

  俞賢乾咳了聲,臨智道:「我是問那離然,怎麼好幾天都見不著人影?」

  「您忘了,您同意他回鄉省親,估摸還要幾天才會回來。大人如有事要用上他,不妨直接去信讓他回來。」

  「不用,我只是隨口問問……」

  和明遠聊著,俞賢原先興起在院中練會兒劍的念頭,就這麼淡了。

  他也不執著於原來的想法,既然聊起來了就乾脆回房,命人擺了棋盤、泡淡茶、送上茶點,舒舒服服地窩在暖和的房中和明遠手談、閒話。

  可談了沒一會兒,俞賢就讓明遠問出的話給打亂了心緒。

  「今日老爺和大少爺受召入朝,大人難道不擔心事態?」

  「……何時得的召?」

  這回,輪到明遠面露訝色。

  「昨日老爺在兵部那直接得的消息……大人您沒聽說?」

  「……」

  俞賢執子,想強裝鎮定地完成棋局;孰料數度揚手、收手,卻還是沒能選定位置落下。

  「二哥和三哥,都知道這事嗎?」

  「應該都知道的。」明遠垂眸,沒看俞賢憂慮的神情。頓了一會後,又補道:「二少爺和三少爺聽說都在前廳裡等著。」

  等……著?

  難道父兄這趟進宮,會有壞事?

  可這等消息為何不與他分說?為何都瞞著他?

  俞賢那亂糟糟的腦袋裡,沒三兩下便裝滿了擔憂。

  「……明遠,隨我去前廳。」他說到,披上大氅便邁步離房……他實在沒有辦法安坐在房裡,像個沒事人一樣,就算只能等消息,在前頭等著也總好過龜縮在房裡頭。

  「大人,您還好麼?」明遠跟在俞賢後頭,低聲關問。

  俞賢腳步一頓,重重地吐了口氣。「……嗯。」

  當他一口氣方歇,正打算重新提步時,卻遠遠見到管事腳步慌急地朝他而來。

  發生什麼事?

  俞賢的心一下子被吊到了嗓子口。

  「四、四少爺,大理寺來人!」管事停在俞賢面前,臉色蒼白地續道:「說是……說是俞氏一族涉謀叛,要將前廳兩位少爺與您……收監待審!」

  聞言,俞賢腦中頓時變得一片空白。

  ……謀……叛?

  「父親……和大哥呢?」

  茫茫然間,俞賢只記得問出這一句。

  「已入囹圄!」管事如是道。

  「大人。」

  見俞賢陷入慌亂,明遠踏前一步、垂首,在俞賢耳邊低道:「要不,趁來人都在前庭的機會,您從偏門……避走吧?」

  「胡鬧!」俞賢想也不想地推開明遠,低罵:「清我俞氏一族代代為東煌忠臣,何懼這可笑罪名?」

  「大人……」明遠緊蹙眉,再次低道:「若是上頭那位存心剷……」

  「紀管事,來人在哪?」俞賢喝問,截斷了明遠的後半句話。

  他……不願再聽下去。

  他著實害怕明遠要說的情況,會在將來成真。

  「在……在門房那兒……」

  俞賢大步而往,並跟著二哥三哥上了馬車,在隨行的看察下入了大理寺監。

  即便處境不佳,朝野上下皆忌俞氏一族手握大半兵權,他仍認為事情再壞,朝廷也應會念及數代功勞,留一絲情面;再怎麼處置,也頂多是收回賜下的封號食祿、不允他父子五人再入軍伍朝堂等等。

  他從未想過一種可能……

  他從未想過這一別,會是他此生得見親人容顏的……最後一刻。

  「俞將軍,這些個西疆文書、孝敬可都是從您院裡搜出來的,您老實認了吧。」

  入大獄七日後,俞賢被帶往審訊。

  當那一箱箱的皮毛、珍寶出現於俞賢眼前,又聽見大理寺正那輕衊,俞賢不由得火從中來:「認什麼?俞某今日才知道我東煌國的大理寺,原來專幹栽贓陷害的勾當!」

  「俞將軍,此刻逞口舌之利於您可沒半分好處。當今聖上待功臣優容,如今罪證確鑿,若您明白錯誤、老老實實地坦承罪過,聖上興許還能饒您將功贖罪;可若您不願坦白……本官為完成聖上欽命,也只得──」

  「無須滿口假仁假義!」俞賢直挺起身軀,仰頭傲道:「我俞氏一族不可能謀叛!無論你用什麼手段,這一點都不會改變!」

  「既然俞將軍如此不識趣,下官只得動刑了。來人,苔二十後帶下去,令其深省!」

  俞賢緊握雙拳,冷然對刑,不發一語辯駁,亦不出一聲痛呼。

  翌日,如斯。

  第三日,如斯。

  「俞子齊,何苦?」第四日,寺正不耐地諷到:「定國公業已俯首,三位大將軍也在不日前認罪。你以為光你一人死撐著,能掀起什麼波折?」

  「不、可、能。」俞賢紅著眼沙啞道:「這等莫須有的罪名,父親和三位兄長決計不會認!我就算被你用刑磨死了,也不會認!」

  「既是如此,本官也不用和你耗了。」

  寺正啪的一聲,將一紙供書攤在俞賢眼前。

  俞賢不可置信地看著供書末尾那恰似自己筆墨的字跡,粗喘著氣咆嘯:「這是偽造!偽造!你身為大理寺官員應當持正,何來此熊膽!」

  「聖心如此,多說無益。來人,讓他畫押!」

  「你無恥!」

  俞賢掙扎不過,只得瞪大著眼怒罵。

  寺正得了供狀卻是不以為忤,擺手便讓人將俞賢給帶回牢房。

  「……」

  為何,事態發展會是如此?怒火過後,獨身處於陰冷囚室的俞賢不禁心起惶涼。

  就算是皇親國戚,事涉叛國也不一定能逃得了一死,更況俞氏與天家並無牽繫?若那寺正所說的盡是真話、他的父兄皆已認下罪名……赴死,不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?

  「究竟……」

  究竟是誰,要置俞府上下於死地?

  究竟為何,非得置俞氏一族於死地不可?

  俞賢想著、瑟縮地顫抖著,心裡頭更重的念頭卻不只是這些。

  他……還不想死……

  他還不想死啊!

  俞賢緊抿著唇、牢牢抑著齒關,勉力抗拒腦海中,因極可能臨死而產生的恐懼與懦弱。他害怕,可他更知道他不能表露出懼意,那不是將門子弟應有的風骨──這也是他臨刑亦堅忍不吭的緣由。

  然而數日後,聞旨三族月中處斬之消息時,俞賢勉力維持的防線剎時崩潰!

  心恐、意亂、神慌,一波跟著一波而來的重重打擊令他再也撐不了刑訊帶來的苦痛,亦擋不下陰溼氣息的侵擾,遂大病。

  腦熱體寒之間,他恍惚聽得幾句。

  「……就該賜毒控制,省得麻煩。」

  「豈不是怕盛大人反對麼。要不是必須避開盛大人耳目,將此事推托到大理寺上頭,咱們何必冒險久待?」

  「噓!少說廢話,仔細點、動作快些。外頭還等……」

  ……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