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二章】
數日後,俞賢病勢稍癒,終得清醒。
甫睜開沉疲的眼,他便讓窗外透進的白熾給刺痛了雙目。待得習慣、重新睜開了眼,還來不及環視周遭,他便先感受到身軀與四肢的乏軟;同時,也聽見熟悉的嗓音在近處響起。
「您終於醒了……感覺還好麼?」
明……遠……
俞賢想出聲,喉頭卻像被炙燒過般地乾澀、難受,令他無法完整說出字句,只能發出些咿咿呀呀的虛弱呻吟。這狀況直到俞賢被明遠扶著坐起,被明遠餵了幾口清水後,才變得好些。
「我……怎會……在這……」
明遠沉默了會兒,避重就輕地道:「大人一向知道我和京裡有連繫,這回,是那些人幫的忙。」
「那……父親和……」俞賢抱著一絲希望地問到。
他想,那些人既然能將他弄出大獄,興許也還能再設法一二,將他的父親、兄長也弄出來團聚──即使不能全數救出,能多救一個也是一個。
然而,明遠搖頭。
「他們……難道已被……」俞賢又問到,卻怎麼也吐不出處斬兩字。
明遠再次搖頭。
俞賢心下微鬆,可明遠卻在此時多補了一句:「行刑之期……為後日午時。」
俞賢眼前一黑,仍未緩過來的精神差一點因此打擊而令他暈厥過去。
當他勉力平了呼吸、定睛明遠,他才發現他的雙手,如同想抓住條浮木般地,緊攀著明遠扶住他的下臂。而此時,他才感覺到雙腕傳來的疼痛。
他下意識地鬆開右手,將掌腕舉至眼前細看。只見腕處有幾道劃口,而當他試著握起拳時,悚然發現他壓根無法像以前那樣將五指全然收束……
「這……」
俞賢不禁聯想到在他意識不清之時,隱隱聽見的那幾句話。
這是……誰為了防他而做?
怕盛大人知曉……這盛大人,應是指明遠吧?
「我會想法子找到名醫替您治的。」明遠將手輕搭上俞賢的腕,遮蓋住俞賢直望著的目光。「大人,您好好休養,不用擔心。至於那向您動私刑、致您如此的大理寺官……往後我定然會揪出他,令他求死不得。」
明遠果然是不知實情。
俞賢心道,卻沒有繼續癥結於此事。如今他心心念念的,仍是身陷死劫的父母兄嫂等人。
「後日……」俞賢放下手,低道:「真沒有辦法……麼?」
明遠怕俞賢再受打擊,便只是勸到:「大人,別想了。您病還未痊癒,多歇會。」
「……是……麼。」俞賢垂眸,心裡頭盡感茫然。
事已至此,他能做什麼?
如今他的親人都將赴死,可過了弱冠、早已成人的他,腦子裡沒有半點辦法,無力化親族之危難;手頭上更沒握持半分力量,無法強劫親族遠遁百千里外。他就像個孩子一般,除了驚惶、除了乾著急外,什麼也做不了,什麼也幫不上……
明遠望見俞賢越發死白的臉色,忍不住蹙起了眉,擔憂地再次勸說。可他費了一刻鐘的口舌,卻發覺俞賢仍然沒聽進半字半句。
於是,明遠只得向外頭候著的人使眼色,令人帶來迷藥,並趁俞賢恍惚時,將融入清水裡的藥餵入俞賢口中,令俞賢睡下。
「……失禮了。」他將俞賢安置好後,如此低語。
未免俞賢醒時獨自胡思亂想,明遠於是片刻不離地在一旁守著。俞賢安睡,他才會隨著小憩;若俞賢醒轉,他也會立即醒覺,關問俞賢是否餓了、渴了,並伴著心緒不寧地俞賢談上幾句,不讓俞賢有機會陷入一個人的死胡同裡。
明遠做得極好,確實讓俞賢的情況沒變得更壞。可惜的是,這狀似安然的局面僅維持了一天半。
俞氏預計處斬當日早晨,俞賢剛用過稀粥,即向明遠說到:「午時,我要去刑場。」
「……別去,行麼。」
「不。」
明遠對著俞賢執拗的眼神,終究是沒有拒絕。
可同意後,他還是下了個但書:「若您有不妥,我會強帶您走。」
俞賢輕輕地點了頭,但那隨意的樣子,讓明遠不禁懷疑俞賢是否壓根沒聽清他說什麼,只是為了能夠前去而隨便應下。
巳時,當明遠見俞賢為了能夠出行,毫無抗拒地任人擺弄、喬裝時,忍不住歎了口氣:「您這樣子,叫我怎麼放心帶您去那地方?」
俞賢冷望著鏡裡形貌大變的臉孔,默不作聲。
俞賢不是不想回明遠的話。如果可以,俞賢當然想告訴明遠他沒事,讓明遠不用擔心,可是……他什麼也說不出口。
如今的俞賢,腦子裡是空的,無論什麼念頭進到裡面,都會剎時穿過、消失得無影無蹤。他抓不下半點思緒,當然更無從將思緒轉為言語,說予明遠聽。
如今的他,唯一明白的只有一件事──無論如何,他都該去送他們一程。
那也是對此景況全然無計可施的俞賢,唯一能做到的事。
「……走吧。」等了許久只等到俞賢靜待出門的目光的明遠,只得再歎口氣,輕扶俞賢踏出房門、走入暖轎。
俞賢住了幾日的小院離刑場所在有一段距離,但當兩人到時,離正午也還有好一段時間。
明遠於是攜俞賢下轎,步入離下轎處不遠的茶樓,揀了個能看見行刑臺的靠窗桌子,並點了壺普洱,讓俞賢暖暖胃。
「窗邊有些冷,您若受不住……別硬撐。」明遠知道俞賢聽不進去,因此只是說了一句提醒,沒多嘮叨。
俞賢靠著窗櫺,眼直勾勾地凝視那木搭起的檯子,微蹙眉。
這距離有些遠了。
從兩人所在的位置看過去,根本看不清檯子旁的人的表情,想當然爾,屆時行刑也不可能看清臺上人的神態……
俞賢不滿意,但他心裡頭也明白,明遠不可能讓他再更近一些。
他怔怔地望著處刑臺,輕握著瓷杯。他微顫的手,能感受到那香茶透過杯子傳來的溫度;而當他舉杯淺啜下微澀的普洱時,亦能感覺到那沁香滑過喉頭帶來的暖熱。
俞賢由衷感謝明遠在他臨難之時,仍願意待他同以往,然而,他的身軀能因明遠周到的照看而暖和,他的心……卻無法坦然。尤其當他瞧見押解赴刑的隊伍,浩浩蕩蕩地由遠走近,再由近處漸行上處刑臺,命他的親族雙膝跪地候法時,他幾乎要忍不住心裡的悲苦,縱聲痛呼……
「您別傷著自己。」明遠低道,使勁撬開俞賢發白的指節,從中拿開茶杯,並反掌、重重地握住俞賢的手。
俞賢緊咬著牙,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步上臺的監斬官員,更繃直身子,注視那人手上攤開的一卷文書,愣是沒有餘暇注意明遠此時的行為。
他極想知道京裡的這些顯貴,為了讓他俞家三代人頭落地,究竟捏造了多少等罪狀。
他極想知道臺下那些湊熱鬧的群眾,是以什麼樣的心態,來看這場可笑至極的戲碼。
他也極想知道在臺上的父親、兄長,聽見那些罪狀時,是否還能對他們效命至今的皇帝,留有一如既往的忠誠;瞧見臺下那一個個嘲諷、責難、咒罵的面孔時,是否還能對過往不顧生死的拼殺,感到半絲值得……
刀起,白晃晃的刃面像似一道陰壞得逞後的獰笑。
刀落,頭顱一個接著一個地,對俞賢訴出生死分離。
那曾經燒得熾烈的滿腔忠血噴灑一地,在酷熱的刺眼日光下,逐漸曝曬成死沉的褐。
「那滿城的告示上……都說了什麼?」
刑畢,俞賢呆望了好一會兒後才別開頭,低聲問到。
「不曉得。」明遠道:「這幾日我都陪在您身邊,沒有去看那些胡言。」
俞賢木然回望,想知道明遠是不願告訴他,還是真的什麼都不曉得。
明遠面露歉然與俞賢對視,卻未改口。「先回吧。」他勸到。
「我要知道。」俞賢堅定地道。
「回頭我會讓人去仔細記下,一字不漏地說予您聽。」
「……」
「我不會騙您。」
見明遠堅持、又下了保證,俞賢只好順從……他也只能順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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