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3月4日 星期二

【望川】 第九章

  春日一晃而過,不知不覺間,鏡不甚喜歡的夏季,也在日日相差無幾的生活中,悠閒地去了大半,然而越接近夏末,鏡越感覺到子泉的心神不定。

  「怎麼了?」鏡仰視子泉,問到:「你近來似乎有了新的心事。」

  夏天對喜冷的鏡來說頗為煎熬,所以他大多時候都將身子泡在水裡,只讓手臂和頭露出水面、擱在岸緣。

  坐在湖岸邊擺出修練的樣子,卻難以專注的子泉瞥向鏡道:「正月那時和你說過,我托人幫忙打聽家裡的情況,那人說,他通常會在夏末時候回來,待上十天半個月又再離開。」

  「心裡牽掛許久的事終於要有結果了,挺好不是麼?」鏡的表情雖沒有改變,可他其實頗為子泉高興。「差不多四、五天後就算夏末了吧,從這裡到外頭村子約要走上一天……所以你是大後日要出發對吧?」

  見鏡算得開心,子泉沒好氣地反問:「要是那人夏末過了一半才回來呢?」

  「有關係麼?」鏡偏頭,不了解子泉為何如此問。「既然你已經在那兒等著,就不用擔心錯過了啊。」

  「……誰擔心錯過了。笨湖妖,我若在外頭等上十來日,那你呢?你可別說你不會和前幾次一樣,坐在樹林裡枯等。」

  鏡愣了會兒,才聽懂子泉的意思。「我會等你啊,反正,最多也不過是等一個月而已。」





  「……」

  子泉撇開頭,深呼吸了口氣。

  「不對麼?」鏡覺得自己那麼說並沒有錯,他不懂子泉為何不喜歡。

  「我不希望你浪費時間等我。」子泉轉回頭後,擺出正經的神態道:「你平時都聽我的,可為什麼這件事總是例外,任我好說歹說都固執己見?」

  「我想要等你。而且,我不覺得等你回來是在浪費時間哪……」

  子泉蹙眉,想也不想地張口要駁斥鏡,但當他偶然對上鏡淡然的雙眸時,他莫名地忍了下來。「原因?」

  鏡沉默好一會兒,見子泉真是想聽他的說法,而不是強硬地要改變他的主意,才開口:「你說過,人族修仙若不是為了成就地位,就是為了福壽長存。」

  「可是,我是湖妖。你前段時間說過,在能擺脫地限之前,只要荒川不竭、小鏡湖不乾涸,我便會一直存在;而一旦我能擺脫地限的拘束,能活的年歲……少說也有好幾千年。」鏡頓了頓,邊觀察子泉的神情邊道:「十多日……我覺得沒有關係。」

  說到這兒,鏡停了下來,靜靜地對著子泉思索的目光,等著。

  良久,子泉鬆開深鎖的眉頭,輕歎:「你要等就隨你吧。至於去的日子……倒不需要那麼早。」

  「喔。」

  「總之,要去時會和你說,你這回就做好要等很久的準備吧。」子泉探手揉了揉鏡的髮,難得說出句玩笑話。

  可惜鏡不懂什麼是玩笑,還認真地點了點頭,弄得子泉哭笑不得。

  後來過了近半個月,子泉才啟程離開小鏡湖;而鏡在目送子泉啟程後,就在河畔找了棵喜歡的樹,開始他習以為常的等待。

  一個月過去,子泉沒有回來,但這時的鏡並不以為意──畢竟子泉從前也多有延誤的時候。在鏡看來,既然這回的事對子泉來說這麼重要,那子泉就算再多晚個一、兩個月回來,都是合情合理的。

  然而,大半年過去後,子泉依然沒有出現。

  若是在去年發生這情況,鏡便會因為以為子泉再也不回來了,故而失落地離開這片林地……可現在的情況不同。

  鏡牢牢記著,子泉給過他承諾。

  在鏡的腦袋裡,絲毫沒有「不守諾言」這個詞彙的存在,他壓根沒去想子泉是否不會再回來,只是單純地納悶著,並略微擔心地遙望他去不到的那處深林。

  「……碰上什麼麻煩事麼?」

  他不只一次不甘心自個兒只能待在原地盼望,可無論他心裡怎麼想,他終究無法離開此地,只能等待著、誠心為子泉祈願:「只望你能順利解決一切困難,早些回來。」

  等著、盼著,秋冬復去、春夏又至。

  鏡不希望子泉一回來時看不見他的人影,所以他沒有躲進河裡,而是躲在樹蔭的遮蔽下,辛苦地忍耐著炎炎夏日。至於他從沒間斷過的各種修練,也終於是因為天熱的緣故暫時中止。

  「快一年了。」

  無事要做的鏡只能愣愣地看著前方,任由腦袋裡的各種思緒瞎轉。可不管他怎麼想,他都想不明白子泉怎麼會拖了一年都還回不來。

  究竟發生了什麼?鏡枯等著,越等心裡越生出莫名的不安。

  而那份不安的感覺,最後在初秋午後現出原形──就在那茂綠的葉片漸漸青黃的時節,子泉終於歸來。

  只是,子泉給他的感覺變了。

  初看見子泉身影時,鏡只注意到子泉換了身墨色的勁裝;但當子泉緩而穩地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後,他卻進而發覺子泉踩在大地上的每一個踏步,都帶著沉而凌厲的逼迫,壓得他幾乎無法呼吸。

  最後當子泉走到他面前、停下腳步時,他眼裡便被子泉神色中的冷漠與冰寒,徹底占據。

  怎會是這樣的?

  鏡不由自主地抬手,想摸摸眼前這人,沒想到他抬起的手卻只能停在兩人中間,怎樣也無法再往前。

  難受。

  憤怒。

  剎時間,鏡的心被沉重的情緒完全填滿,甚至油然升起厭惡自個兒修為不夠的念頭;可當他發現子泉只是淡漠地看著他,卻沒有再往前一步的打算時,他驟然意會到什麼。

  「……你要走了?」鏡屏息道。

  「我回來就是要告訴你,我要離開。」子泉沒有拐彎抹角。「這是我答應你的。」

  為何……如此突然?

  鏡張口,可一時間他什麼也說不出來,只能靜靜和子泉對望,並聽著子泉繼續同他說話:「去年,我很早就見到我託付的那人。」

  「那人讓我知道我家裡人已盡數遭害,可同時,他也帶來要殺我的人,還幫著他們給我弄了個圈套。」

  「我差點死在那兒,但終究是勉強吊著一條命,反弄死了一些追捕我的人手後,逃出生天。然而餘下的人追得緊,我不想讓你被我所累、成為那些人的目標,所以就沒往這兒跑。」

  鏡怔怔地望著子泉剛硬的面龐,感受道子泉心裡明明滿盈卻愣是強壓下的狂怒。

  「後來我愈逃愈遠,傷勢也愈是加重,不過或許是上蒼不願我死得太早,在我撐不住之前又有人救了我。」

  是……誰?

  鏡雙唇動了動,雖仍是半點聲音也發不出,但總勉強能給子泉一些反應。

  「那人是魔宗的,我曾對你說的那些正道宗門,他們最大的對頭就是魔宗之人。這人替我解決追殺的人馬,但條件是讓我拜他為師,從此加入魔宗。」

  「一般從名門正派裡出來的人或許不願意,可我恰恰覺得這是場及時雨。因為這麼一來,便能找到更多的助力與機會來對付青虹門,對付那些害死青、害與我家裡人的傢伙。」

  「現在,你還有什麼想問的麼?」子泉停頓了會兒,又道:「只要是我能回答的,我會告訴你。」

  說完,子泉也沒催促鏡,就只是耐心地等著,任憑沉默而滯悶的氛圍在兩人之間流轉。

  過了約莫一刻鐘,鏡才平靜問:「你會回來麼?」

  子泉冷硬的神色,因鏡的問題摻入一絲歉疚。

  他知道,鏡對於自己為何那麼問是懵懂無知的,可他和鏡不一樣。他全然清楚鏡,也全然清楚自己的心思,只是他自私地為了自己,而不願給鏡解釋明白。如今,他甚至還可惡地打算假裝不懂、撇下鏡。

  「……我沒有把握能在覆滅青虹門這條路上,安然走完全程;也沒有把握在修仙之道上的每一次提升,都能順遂地通過。」他繞了個彎來回答,期望鏡能被應付過去。

  「嗯。」鏡點頭。

  子泉鬆了口氣。

  可就在這時,鏡卻輕聲地又問了一次:「所以,你會回來麼?」鏡直望子泉的雙眸十分堅定,就像是在告訴子泉:無論如何,他都要一個明確的答案。

  子泉暗暗歎了口氣,終究是受不了鏡清澈且帶著些微愁緒的目光,回道:「假使一切都能順利完成,或許……會吧。」

  「……我明白了。」語閉,鏡就像是沒有問題要再問般地緊閉起嘴巴,只是仔細地瞧著子泉的臉龐。

  子泉在那對乾淨的眸中看見眷戀和悲傷,胸口不禁為之湧出不捨的感觸。然而在那不捨之中,依舊有著令他糾結的猶豫,因此他只是壓抑自己、勉強自己維持好表面的冷漠,要求自己不得在意。

  或許,他得走了。

  正當子泉怕自己維持不了假象,想要離開時,鏡的眼中突然泛起瑩瑩淚光,隨後,便見清潤的淚滴沿著頰側靜靜滑落。

  子泉腦袋剎時一片空白。

  他從沒想過,鏡有可能會在他面前掉淚──何況,還是以如此沉靜而衝擊的方式,讓他瞧見。

  「哭什麼呢真是……」子泉想也沒想地探手輕抹鏡白皙的臉龐,見那淚滴仍不住滑落,只得往前踏出一步,一手穩穩地摟住鏡的腰,另一手則輕按鏡的後腦勺、讓鏡靠在他肩上。「……別哭了,你這樣子不會是不想讓我放心離開吧?」說著,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拍鏡的背。

  鏡沒有回話。

  他也不曉得他怎麼會流淚,雖然他有聽見子泉說的話,可他就是沒辦法按子泉所說的止住眼淚。他唯一能控制的只是緊抿唇辦,忍著已經衝上喉頭的酸澀悶意,一動也不動地任由子泉抱著。

  「好了好了……噯……」起初,子泉心慌意亂地不知道該如何是好。

  忙亂了一刻鐘後,他總算是鎮定了下來,試著要逗鏡開心。「我的衣服都讓你哭濕了,你還停不下來麼?」

  然而半個時辰後,他徹底放棄安慰,冷硬的臉龐上只剩下無奈的神情:「就算湖妖是水做的,也不是這麼個哭法吧?」

  「你真是……算了,哭就哭吧……」

  最後,子泉連無奈也省了,只是安靜了下來,陪鏡站著。

  將近黃昏時,鏡才啞聲喚到:「子泉……」

  「怎麼?」

  「你能再,多留一日麼。」

  「……半日吧。最遲明天清早,我一定得走。」

  「嗯。」鏡點頭,然後又是靜靜靠著子泉的肩,不知道在想什麼地不發一語。

  子泉卻是有些累了。「到樹下坐著吧。」他扶著鏡的雙肩和鏡拉開些許距離,隨後拉起那纖細的手腕,牽著鏡走到樹下落坐。

  鏡坐下後,自然而然地傾斜身子,將頭枕在子泉的肩膀上,仰望著天上橙紅的雲彩發楞;子泉則是放任鏡躺靠在他身上,自個兒背靠著樹幹,坐正著閉目養神。

  直到夜幕低垂,子泉才醒了過來。

  聽著輕風偶然吹過時惹動的簌簌葉響,他低喚了聲:「鏡。」

  「……嗯?」鏡醒著。

  今日,他並不想睡,只想貼近子泉、感受所有關於子泉的一切。

  「我走之後,你自己要多加注意。」

  鏡不知道子泉想讓他注意什麼,卻還是說:「好。」

  子泉靜默好一會兒,又說:「這兒離外頭的村子其實不算太遠,難免將來某一日會有人走到這兒,甚至是外頭的村子又再遷移回這地方。你要記得,外面的那些人,不是每個都像我一樣對妖族友好。」那低沉的嗓音響起,在樹林中徘徊片刻,便徹底散去。

  「嗯。」

  「所以要是有一日,這兒出現了許多人,你一定得觀察好一陣子,才能考慮是不是要和他們接觸……最好,接觸時說自己是人類,別用你會的那些術法,只用我教你的劍法來裝個尋常武者,懂麼?」

  鏡似懂非懂,所以還是說:「知道了。」

  「你也別太容易信任人,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類都和我一樣重信守諾……」

  「還有……」

  兩人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,度過了整個夜晚,迎來早晨的微光。

  子泉在太陽完全露出臉後起身,「……我走了。」說著,他臉上的神態,逐漸恢復成昨日剛回來時的冷漠與凌厲。

  鏡點頭,平靜地看著子泉冷漠地轉身、遙望遠處,也看著子泉邁步前行、頭也不回地順流而去。

  因那身形漸去漸遠而生的愁緒,自此在他心裡紮根。

  可直到子泉走出還能聽見他聲音的範圍之前,他都沒有告訴子泉……

  他會一直等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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