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望川】 終章

【終章】

　　許多年後，鏡偶然從修練中清醒時發現，小鏡湖畔果真像子泉所說的，迎來了外頭的人類。而那些人也和數百年前曾定居於此的人類一樣，把這兒稱做是小鏡湖，把他們所住的地方命名為小鏡村。

　　他記得子泉說過，得先觀察過這些人後才能去和他們說話。所以從那之後，當他不想修練時，就會用術法藏隱住身形，跑到村子裡東瞧瞧西看看，或者坐在村子裡的某處，聽著往來的村民們閒談。

　　聽著、看著，鏡覺得生活豐富了許多。

　　可每到了夜裡，見到村子裡家家戶戶熄燈之後，他卻又會覺得白天時見到的一切都索然無味，留在他心裡陪著他、讓他惦記著的，依舊是子泉。

　　再後來，鏡覺得觀察夠了。於是他學著外頭人到村裡時的樣子，並用了子泉所說的武者身份，住進小鏡村，教導小鏡村民的孩子們幾招強身健體的武技。





　　只可惜……當年他和子泉住著的地方，已經被拆掉重蓋成了村長的家，所以他只好在村子外圍，選了個比較靠近小鏡湖的屋子住下。

　　一開始，村裡人似乎覺得他冷漠，不太願意和他交談；好在孩子們喜歡在他身邊瞎轉，最後得以因為那些孩子們的關係，讓村裡人漸漸對他不是那麼的排斥。

　　在人類中的生活順利地過了兩、三年後，有天，鏡發現不知從何時開始，總有個人類青年時不時地跑來找他說話，而且一待就是半天或一整天。

　　某日下午，鏡坐在小鏡湖畔想著子泉時，那青年悄然無聲地湊到他身旁：「子望，你又在這兒發呆了。」

　　「……嗯。」鏡抬頭給他一瞥，然後便將目光重新挪回水面──有時他會覺得，只要這麼看著，就能在湖面中瞧見子泉身影。

　　「我真好奇你在看些什麼。」那人一面說到，一面探頭朝湖裡望了望。「什麼也沒有啊？」

　　是啊，什麼也沒有。鏡垂眸。

　　「找我有事麼？」他冷淡地反問。那人卻支支吾吾好一會兒，才回道：「其實也沒什麼事，就是看你一個人在這兒，想來找你聊聊。」

　　「聊什麼？」鏡側轉身子，抬頭直看青年。

　　「呃……」青年沒想到鏡會這麼問，臉上的溫和剎時帶上點慌張：「就、就是……喔，就是想問問你怎麼常坐在這湖畔，這兒有什麼特別之處麼？」

　　「……」

　　見鏡好一陣子沒有回話，那青年尷尬地道：「若、若是你不想說就算了，真的。」

　　「等人。」

　　「啊？」

　　……好笨。鏡蹙眉。

　　他本來以為人類都像子泉那樣厲害、那樣無所不能，但接觸過小鏡村村民後他才恍然，原來人族極其普通，只有子泉才是特別的。

　　「在這兒等人罷了，並非此處有何特別。」

　　「原來如此。」青年似是鬆了口氣，並隨口問到：「那人想必對你來說很重要吧，是親人麼？」

　　「不是。」

　　「所以是朋友囉？」

　　朋友……鏡想了會兒，仍是否定了青年的猜測。

　　他不喜歡這個稱呼。

　　「都不是啊。」青年稍停之後，用著有些小心地語調再問：「那麼……是你心儀之人麼？」

　　心儀之人？鏡是頭一次聽見這詞彙。

　　「什麼意思？」鏡直接問到。

　　沒想到，青年誤以為鏡對這話題感到不快，於是連連道歉。「子望，你不高興了麼？我無意刺探你的私事，只是隨口問問而已，假使這讓你感覺不痛快……抱歉。」

　　「我沒生氣。」鏡抿唇，猶豫再三後，仍是開口將心裡的疑問說個明白：「只是想問心儀是什麼意思。」

　　青年愣道：「你……不知道？」

　　這人怎麼總說廢話，他知道還用問麼？鏡眉頭不自覺蹙得更緊了些。

　　「不想回答也罷。」鏡無所謂地轉過身子，一副不打算再理會那青年的樣子──事實上，這並不是作態，他確實沒興致繼續理會那不太聰明的人類。

　　「我不是這個意思。」青年著急了，連忙解釋到：「心儀之人，指得是會讓你止不住地想著的對象。比如讓你每時每刻都渴望與那人處在一塊兒，或是心緒總依著那人的憂歡而起伏……等等。」

　　「其實說白了也就是指喜歡的人，只是這麼說太露骨了，我覺得不好。」

　　止不住地想著。

　　渴望與那人處在一塊兒。

　　還有……依那人的憂歡而心緒起伏。

　　這麼說來，他之所以心心念念地都是子泉，原來是因為他……喜歡子泉麼？鏡默然。

　　「子望？」青年輕喚。

　　「那麼，愛人和心儀之人這兩個稱呼相較起來，孰輕孰重？」鏡鬼使神差地問，卻訝然察覺到一種緊張和失落的情緒，從青年那兒傳來。

　　這人怎會……

　　「自然，是愛人較深刻了，畢竟心儀只是種念想，不一定會修成正果。」青年答到，猶豫後又問：「子望，你等的是……與你相愛之人麼？」

　　鏡抬眸，看向青年。

　　那青年的笑容是惶然而小心的，看得出來是想要掩飾什麼，可惜，並沒能做到最好。

　　原來這人……是和他一樣的。

　　只是他盼望的是子泉，而這人盼望的是他。

　　想著，鏡起身遠眺另一頭的荒川，讓思緒順著那川水而走。剎時間，他彷彿得以穿越層層林木，回到當初別離之處；也彷彿能夠再次見到子泉，感受到那猶豫後斷然割捨的情緒。

　　「那人只是一個念想。」鏡淡然道，卻在青年鬆口氣時接著說：「然我甘願於此守望，候他百年。」

　　或是……千年。

　　鏡在心裡悄然補了一句後，閉目吐息、旋身回屋。他知道青年慌忙地跟上他，可無論青年在後頭絮絮叨叨些什麼，他都沒再放進心裡……

　　十年後，鏡不想再待著讓青年纏著他，於是裝作離開小鏡村，只留個字條就趁夜隱於小鏡湖中，從此不見蹤影。

　　二十年後，小鏡村已然擴展開來，周遭林木伐去不少建成了宅院，而院落之外剩餘的空地，也成了種植五穀雜糧的農田。

　　三十年後，小鏡村是沒再擴大多少，但小鏡湖畔卻蓋起幾個亭子，時不時就有人坐在裡頭閒談、賞景；熱鬧時，還可以見到孩童在裡頭上竄下跳，玩得不亦樂乎。

　　「子泉若回來，必然是認不出這兒了。」鏡歎道。

　　鏡認為一切都變化得太快了，就是他親眼看著，也仍不能習慣這般人聲鼎沸、繁華興榮的改變──他還是喜歡只有他和子泉時的小鏡湖。

　　四十年後的某一日，鏡突然覺得一陣輕鬆。那感覺……就像是再也沒有什麼能限制他似的，讓他覺得他已然徹底自由。

　　「脫凡胎了麼？」鏡心下已然確定，但他還是來到地限之處，試著朝外探出他再怎麼修練也依然纖細的手。

　　果然，再無阻隔。

　　「就算沒有地限，又如何呢。」鏡低聲喃道，清潤的嗓音消散於微濕的林間，悠然、幽然。

　　鏡看了看自己的手掌，沉默地佇立原地大半天，才轉身往回走。

　　他已經等了快要百年，可他接著要做的，也還是繼續在小鏡湖畔想望罷了。

　　而他若真有一日，能等到子泉回來，他必定要讓子泉知道，百年前他在懵然無知時早已紮根的心思……


　　「子泉，我喜歡你。」

─ 全文完 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