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8月3日 星期六

【一縷執念(重生)】 十

  「師兄,我來看你了。」

  茫茫間,江清言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。

  是宵雲吧?

  他發不出聲音,於是使勁睜開眼,恰見到落葉紛紛的後院林木邊緣,約離他十步之處,一個高大的身影側對著他、撩起衣襬席地坐下。

  宵雲……這麼大了嗎?

  江清言朝那看似已有二十七、八年歲的人揮了揮手,可那人卻像是沒見著他一般。他困惑地想往前再走近一些,怎知卻發現自己無法挪動半步。

  此時,他聽見那人開口。

  「這是璜石,師兄你曾經提過想要的對嗎?」那人從懷中掏出一布包,攤開放在面前的石板上,對著石板前那兩尺六寸高的方形石塊道:「我在蕭山那一帶不到半年便找到了,所以忍不住提前在中秋來找師兄,師兄不會覺得我煩吧。」

  望著那塊地方,江清言隱有所感,然而思緒卻在謎底之前被阻住,如同有一道高牆立在那兒,只為了不讓他得到最終的答案。


  「我拿了一些,按著師兄試寫的毒方配了幾回,弄出來的東西卻和師兄原先預期的不太相同,我還沒想出該如何調整才好,果然,我的資質在這方面上遠不如師兄,要是師兄能給我點建言就好了……」那人說著,情不自禁地向前傾身、半跪而起,手掌貼向冰冷的石塊,輕緩的來回摩娑石塊表面,低道:「師兄……你可知道我在想你?」

  那沙啞的嗓音傳入江清言耳中,恍若一把鈍刀插入他的胸膛、磨過他的心,擦下一片又一片的、止不住的酸澀與戰慄。

  「我總是在想,若你知道我找到這麼多你喜歡的物事,你會不會願意在那端放慢腳步,多等我一會兒?」那人低頭,將額靠在石塊的頂端,「師兄,你還願意見我的對吧?」

  江清言看不見那低下的頭顱,流露出怎樣的神情,但他能聽出那無波的語句中,逐漸多出足以使他聽著便淚流滿面的哽咽。

  「有朝一日我亦踏入黃泉……我能見著師兄的對吧?」

  這一句話有如一記重拳捶上江清言胸口,使他呼吸為之一窒。

  下一剎那,他卻發現他不過是經歷了一場夢境。

  中秋之夜尚未完全過去,他仍躺在他於凌虛門內的房裡,而他的床榻內側,正熟睡著說要與他一起通宵,好祈個長壽福願的、年幼的墨宵雲。

  江清言盯著墨宵雲熟睡的面龐,腦中一片空白,心底始終沉甸甸的。

  良久,他伸手替墨宵雲掖了掖被子,而後輕手輕腳的離開床榻,隨意裹了件外衣便往後院行去。

  他想親眼見見夢裡的那處地方。

  秋風颯颯,落木蕭蕭,明燦的圓月當空高掛,江清言踏著硬土走到夢中所站之處,抬眸向前望去,景緻……除了那塊置於地上的石板,以及立於石板前的石塊,其他與夢中幾無二致。

  這算是日有所思、夜有所夢嗎?

  晚膳過後,他們師兄弟幾人在師傅的院前,與師傅一同烹茶賞月。那會兒,他偶然想起前世,感歎他無從知道墨宵雲在他亡於墨家本家後過得如何,亦不得而知墨宵雲是否會如他所祈願,不再被諸多煩擾濛了眼睛。

  不過是盞茶間的傷懷,過後他也未再糾結,怎料撐不住睡意躺下後,卻是入了那般夢境。

  若在此之前讓他猜測,他必然認為自己會夢見墨宵雲幸福圓滿的模樣。

  或許他會夢見墨宵雲仍然面色冷硬,但江湖人卻能發現那肅然面容之下的正直之心,故而為之讚揚稱道;或者,他會夢見不易卸下心防的墨宵雲,總算找著真正心儀的女子,進而攜手成家、兒女繞膝的美好景象。

  可他夢見的……為何是那個樣子?

  難道他心底真正想的,並不是他所以為的那麼善意?

  難道他所希冀的……反倒是讓他的師弟永遠惦念著他?

  江清言抬腿前行,立定在夢中那已至壯年模樣的墨宵雲曾落坐的地方,眼神盡顯迷茫。

  前世他死後,應是被大火焚燒殆盡了吧?

  當時他在客棧內下了重藥,推估能讓墨宵雲……還有慫恿墨宵雲前往復仇的那些人睡上三日。雖說為了不讓墨宵雲醒後沒見著他而多想,他特意留書闡明了用意與去向,但隔了三日的路程,即便墨宵雲見到留書後奮力趕往,應也是只能見著火勢被撲滅後的斷壁殘垣。

  那時他認為他所做的一切,應當都是對墨宵雲比較好的,然而時隔多年想起來,他卻越來越止不住懷疑自己──他真的做對過什麼嗎?

  他以為他在悉心照顧墨宵雲,可最後卻讓墨宵雲對他產生其他的心思。

  他以為他深知墨宵雲,可今生卻發現墨宵雲心中,有著大大小小他從未知曉的隱密。

  他以為他在關鍵時替墨宵雲開闢出更好走的路,可最後會不會是他太過自以為是,只因長了墨宵雲許多歲,便理所當然的以為自己的決定,總會比墨宵雲做的來得妥當,實際上卻並非如此?

  那麼他今生憑藉前世的經歷,瞞著墨宵雲調查那些事,甚至還考慮若是答應墨宵雲要幫忙探查的事太早有了結果,便要先隱瞞起來待更好的時機再告知……這會不會是他又一次錯誤的選擇?

  「小言?」

  聽見背後傳來大師兄的叫喚,江清言下意識轉過身。「……師兄早。」他的嗓子被冷風吹得乾啞,說話時有些發疼,不過渾身上下的冰冷與麻木更令他不適。

  「是夠早的。」大師兄停在江清言面前,瞧見江清言蒼白的臉色,忍不住皺眉。「怎麼回事?昨夜著涼了?」

  江清言見大師兄平攤手掌,屈了下指節示意他抬起左手。

  「睡不著出來走走而已,師兄莫要擔心。」江清言把左腕交到大師兄手裡,同時對清晨出現在此處做出解釋。

  大師兄確實沒摸出寒症、熱症的徵兆,但江清言的脈卻比他以為的還要虛浮,雖不至於有生出病象的危險,卻使他對江清言一派輕鬆的解釋,增添幾分質疑。

  「要陪你一會兒嗎?」大師兄問。

  江清言遲疑:「師兄有事要忙吧?」

  他不是沒有發現重活過一回後,他越發依賴大師兄的建言。

  這情況並不妥當,只是……

  「只是要替師傅煎帖藥,你若不怕藥味就一起來吧。」大師兄答到,拍拍江清言的肩便往師傅的院子走。

  江清言一愣,趕忙跟上:「師傅病了?」

  「老毛病,前日天氣冷熱變化大了些便發作起來,估計最少還得喝上三四日。」

  「往年不是只需要敷藥嗎,師傅真的不要緊?」

  「只是今年發作的厲害些,用不著如此緊張。」見江清言擔心的幾乎忘了原先的困擾,大師兄於是重新提點道:「還是說說你在煩些什麼吧。」

  「……師兄,我時常拿一些小事耽誤你,這樣好嗎?」

  大師兄挑眉:「什麼好不好的?」

  「就是……就是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一般,碰上事情總得要……從你們口中問出一些說法,從中挑著做才能心安。」江清言不自在地偏開頭。

  即便這三年來,他已多次向大師兄尋求助力,然而每到需要說出口時,他仍然腆於表述自己的困境。

  「有何不好。」大師兄嗤嗤的笑了聲,「我亦常向師傅提問,難不成我也沒長大嗎?」

  「那、那不一樣……」江清言覺得大師兄說的,與他問的根本不是同一回事。

  大師兄抬起滿是藥味的指節,重彈江清言的前額,「誰人生來就能面面俱到?問個說法有何不妥?從中挑著做不也還是你的決定?再者,有經驗可依循是幸事,不為之欣喜也就罷了,你還憂慮時常為之是否有礙……小言,你是不是傻?」

  「那……」江清言猶豫了會兒,終究沒有談昨夜夢見的情景,而是順著大師兄的回答,拿他後來想得入神的事情來切入:「若是無經驗可依循,又應如何做決策呢?」

  「心儀何種做法,便做何種決策。」

  這麼草率的嗎?江清言驚訝地睜大眼。

  見江清言未接著出聲,大師兄納悶地回眸一瞥,「怎麼?我方才回答你的有哪裡值得吃驚?」

  「只憑心意決定沒有問題嗎?若是做錯了……」

  「做錯便去想法子補救、改正,事後再記取教訓不就得了。」

  「總有些事情,沒有補救或改正的可能。」江清言反駁道。

  大師兄手裡正忙著,沒空再給瞎想的江清言一個爆栗,只好撇嘴、翻了個白眼以示鄙視:「那又如何,難不成因為懼怕做錯便要從此裹足不前?你我所能做的,就只是在決策之前,徹底弄清自己的心意,揀一個最不會為之後悔的選擇,定下之後,盡你我所能去做,結果如何便看天命。」

  江清言再次沉默不語。

  他覺得大師兄說的不無道理,只是……他還能坦然面對天命嗎?

  重活此生之前,他事事憑由本心、用盡自己最大的能耐,最後也都能寬心以對一切的結果。可如今的他,卻時常舉棋不定,深困於前世的記憶與印象。

  如此的畏首畏尾……

  是由於兩世疊加的年歲、閱歷,使他終於知道天高地厚;還是因為他死過一回,所以知道怕了?

  「你回去好好想想,別繼續杵在這兒。」大師兄忍不住趕人。

  江清言被差點揮上鼻尖的竹編扇嚇了一跳,「我來幫師兄煽火吧。」

  「噯!」大師兄沒好氣地閃過江清言探出的手,「幫什麼幫,回去顧著小師弟才是正經的事,否則待會小師弟又得找過來了。」

  江清言伸指輕蹭了蹭鼻尖,不得不承認大師兄說得在理,只好默默起身離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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